视频 | “罕见”的困境：“黏宝宝”的断药危机

去医院输液，是希希（化名）从3岁起，每周必须经历的一件事。

三年来，希希共扎针131次，针孔留下的痕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她的两只小手上。尽管平时很怕疼，不愿扎针，但得知以后可能没有药了，希希难过得哭起来，“如果这一次治不好的话，那我会很难过的。”

2019年7月，希希被确诊为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这是希希的母亲李晴第一次听说这种疾病。

“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然后回家去查了一些（资料），然后直接就崩溃掉了。”

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简称MPS IVA型，是一种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患儿身体里无法代谢的黏多糖会堆积在细胞、血液和结缔组织中，造成渐进性、永久性的细胞损伤。

“黏多糖如果积聚到骨骼里面，它会经常导致骨骼的畸形，所以它可以说是一种多个系统、多个脏器，就是全身很多地方会受累的一种罕见的遗传病。”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主任医师邹朝春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

MPS IVA型患儿出生时一般无异常表现，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发展至严重骨骼关节异常及一系列其他脏器损伤。矮小症和腕关节松弛是经典型MPS IVA型的主要表现。

“（患者）不仅仅是身高的落后，同时还有骨质疏松，同时还有骨骼畸形。到了一定的年龄阶段的时候，由于颈髓被压迫，会导致高位截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副主任医师张惠文是当时为希希确诊的医生。工作15年来，她接诊的MPS IVA型患者大约有150人。张惠文告诉记者，不同国家和地区的MPS IVA型的发病率有较大差异，但无论是MPS ⅣA型的发病率还是患者人数，中国大陆目前都还没有准确的流行病学数据。

希希每周都在注射的药液“唯铭赞”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获批用于治疗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的特效药，通过静脉注射，这种药物能暂时补充体内缺少的酶，延缓疾病进程，但患者需要持续性终身注射。

作为该领域的专家，张惠文在《黏多糖贮积症IVA型诊治共识》中指出，用药进行酶替代疗法，是能够真正改变IVA型患者体内“黏多糖沉积”的疗法之一，也是最推荐的一种治疗方式。

“这个药的疗效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提高了患者的运动的能力，他能走的步数更多了。第二，提高了患者的肺活量。这是两个可以测量的指标。因为治疗和没治疗的孩子这两个指标也有显著的差异。所有这个药才获批用于治疗这个病，如果能够用上那是最好的。”

退市

2023年6月，美国百傲万里制药公司决定，不对唯铭赞在中国大陆的进口药品注册证进行再注册。这意味着，明年5月注册证到期之后，像希希这样的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都将面临无药可用的困境。

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创始人郑芋与美国百傲万里制药公司取得了联系，约定在7月27日举行线上会谈，探讨中国大陆患者后续的用药问题。为此，一些患儿家长代表提前进行了一场网络视频会议，商讨应该如何与药企进行谈判。

在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目前有100多位登记在册的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断药的消息让正在用药的患者和家属感到绝望。

“对我们来说，这个药它不是一个选择好的药和一般的药，或者进口药、国产药的一个区别，对我们来说那就是‘救命药’，只此一家。”

“对于我们这些用药的孩子来说，断药肯定是非常非常残忍的事情。”

“我不怕扎针，不怕疼，我想继续用药。”

他们计划在谈判时，带着患儿的视频和给药企写的信，让药企听到这些患者希望继续用药的心声，从而留住这款“救命药”。

求生

2018年，唯铭赞在中国大陆申请上市，凭借政府对罕见病药物开辟的绿色通道，2019年5月，唯铭赞获得了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的上市批准，用于治疗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它的出现给中国大陆的患者带来了生的希望。

然而，一支5mL的唯铭赞，在中国的定价为7500元，患者需要依据体重决定用药剂量。一个25斤的孩子，一年用药的费用在200万元左右，终身用药，费用逐年增加。

“那时候（希希3岁），每年200多万，我哥和我妹都说把（他们的）房子卖掉，说要给孩子治病，我说我治不起，真的是治不起。”希希的母亲李晴回忆起唯铭赞刚上市时他们只能望洋兴叹的处境，感慨万千。

从医学上来讲，这种特效药只能“暂停”疾病的进展，却无法逆转已有的损伤，越早用药治疗，效果越好。眼看希希的情况越来越差，李晴主动找药企沟通，她想通过争取试药或者赠药的机会，来降低用药的支出。

“相当于我自费给你试药，自费给你宣传。一周之后，他们告诉我，就是说可以以优惠的价格买一赠一，给我用药，用一年。”

就这样，当时3岁的希希，一年的药费从200万降到了100万。同时，李晴听说唯铭赞正在与浙江医保谈判，如果能谈判成功，第二年的花费将大大降低。于是，夫妻俩咬牙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卖房。

“虽然（第一年）这100万对我来讲是真的也是蛮大压力，但是我想有家人的支持，也不至于让我生活一塌糊涂，所以说我当时就决定用药了。”

2020年8月12日，在确诊1年后，希希成为了浙江省第一个使用唯铭赞的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

“第一次用药的时候，5瓶药，好像是3万7千元，她爸爸换了两三张卡，一次性刷不出来。”想起第一次用药的情况，李晴高兴中带着心酸，她知道这样的花费不可持续。

让李晴欣慰的是，这款药确实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疗效，可量化的指标就是6分钟步行测试。用药前，希希6分钟步行距离约为175米；用药后，她可以走到400多米。“前三个月用药效果特别明显，这个孩子用药最明显就是劲大了，有劲，真的有劲，然后走路、跑步都不耽误，前三个月（身高）是每个月长一厘米，我是蛮欣喜的。”

尽管药物并不能彻底治好希希的病，但眼看她身体各项机能日趋好转，救命的希望，此刻就在李晴眼前。

“唯一的特效药我能用上，我很幸运，我很感恩，会等待奇迹。无论是酶替代，还是基因治疗，还是其他的所有的可能的方法，都希望能给她一个等待的时间。”

2021年9月，唯铭赞进入浙江医保失败。但好在，这一年，李晴从药企申请到了更优惠的购药政策，同时，唯铭赞被纳入了西湖益联保的报销范围。

“就2021年10月份，我终于（跟药企）谈妥了，是50万左右用一年，但是，前提必须是先把自费药全用完，然后再给我赠药。西湖益联保可以赔付60%，第一年最高赔付金额是10万，现在涨到了15万。”

在药企赠药和西湖益联保的帮助下，希希的年用药费从200万降到了大约35万。

“当时它进了西湖益联保的时候，我特别特别兴奋，特别幸福，特别感恩。给孩子治疗这条路很长很长，一砖一瓦都很值得珍惜。”

随着唯铭赞即将在中国大陆退市，药企通过基金会提供的赠药政策正在逐步停止。这意味着患者即使在能买到药的情况下，年用药费用将大幅上升，希希的药费又会到回到百万元的级别。“按照她现在的体重，一年的药费大约三百万，真的用不起了。”

在上海，因为无法申请到下一期的赠药，家庭无力负担高昂的药费，9岁的彤彤已经停药一个月了。

“其实按照我们孩子的体重，三个月的用药量，就得花掉30万这样一个水平。所以我们即便是给她买，又能支撑多久呢？我们只能是按照医生的这个建议去做一些干预性的治疗。”

由于家里老人都上了年纪，身体欠佳，为了照顾彤彤和6岁的妹妹，爸爸武新龙选择辞去了工作，挣钱养家的任务落在了妈妈一个人肩上。

2016年，彤彤确诊时只有2岁。当时，父亲武新龙知道，有一种叫“唯铭赞”的特效药可以治疗女儿的病，但是，这个药当时还没有进入中国。

2019年，唯铭赞进入中国。然而，一年几百万的天价又让武新龙无从下手。

直到2021年，在药企提供的赠药政策和上海的城市商业保险“沪惠保”的双重帮助下，武新龙才终于给女儿用上了这支救命药。

“我们跟药企约定是一年自费购买40瓶，大概就是29万多，剩下需要的药可以向药企申请赠药。 “沪惠保”的话，第一年可以报销自费部分的70%。这样的话我们自己只出了30%，大概接近九万元。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那真的就是雪中送炭，天降甘露。就是我们要快渴死了，突然来了一场雨把我们救活了。”

但是到了2022年，彤彤的药费只能作为既往病报销，“沪惠保”对于自费部分的支付为30%。这样一来，彤彤每年的药费支出会多出12万元。

如今，在“沪惠保”赔付比例降低和赠药政策停止双重压力下，彤彤只能根据医生的建议，进行干预性的对症治疗。

困境

7月27日，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创始人郑芋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她与百傲万里制药公司的商谈，并没能改变他们让唯铭赞从中国大陆退市的计划。

“他们态度坚决要离开。因为在其他国家，他们都是要么由商业保险买单，要么由国家（医保）直接买单，基本上没有患者自己在出钱买药。”让郑芋没有想到的是，对于已经用药的患者，药企也不会继续保障用药，而是建议患者向医生寻求其他治疗建议。

2021年，唯铭赞曾出现在国家医保药品谈判目录中，然而，谈判以失败告终。

郑芋认为，谈判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唯铭赞的报价“不到位”。“目前中国医保谈判有一个隐形的红线，就是年费低于30万才有可能进入到医保目录。他们觉得唯铭赞肯定是降不到30万以下的，因为我们这个人群相对比其他罕见病人数更少一些。”

30万元，大约是我国人均GDP的4倍。在国际上，不少国家和地区的保险政策中，对罕见病药品年治疗费用通常也是给予4倍人均GDP的定价。

年治疗费用不超过30万元的准入门槛，是为了让大部分病人的必需药品能被用得起，同时不影响国家医保基金的可持续性。

然而，罕见病高值药降价到30万元以内并非易事。上海市罕见病防治基金会理事长李定国认为，罕见病用药研发成本比较高，研发周期长，降价过多也会打击药企研发罕见病用药的积极性。“研发时间大致要10年，消耗的费用，大概有10亿美元；还有一个是（研发）成功率，大概只有百分之十。”

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包括唯铭赞在内，还有二十多种罕见病高值药，无法纳入国家医保药品目录。

探索

为了解决这种两难的困境，近年来，全国多地已经陆续开启了罕见病多元化保障体系的地方模式探索。2021年，唯铭赞进入了江苏省罕见病用药保障药品名单。按照规定，如果患者的药费累计70万元以上，医保支付比例可以达到90%。

9岁的奇奇（化名）是这项政策的受益者。去年确诊后，尽管妈妈王薇（化名）向药企申请到了“买二赠一”的优惠政策，但自费金额仍需270万。好在用药前，王薇又了解到，这款罕见病天价药在江苏省医疗保障药品名单内。“就觉得我们特别幸运，经过江苏省医保报销之后，（自费支出）大概一年是20万。”

以江苏省“罕见病用药保障药品名单”为基础，江苏省的城市商业保险“医惠保1号”和常州“惠民保”也将唯铭赞纳入了保障范围。除此之外，常州罕见病医疗补助还可以对患者最终自费部分再报销50%。

“这样子报一报的话，大概就（一年自费）5万左右。有了这个医保政策之后，我就感觉有希望了，我就可以一直给他用下去，持续用下去。”

经过企业赠药、省级医疗保障、城市商业保险、地方医疗补助四重保障之后，奇奇自费的药费从400万的天价，梯度降至5万元。江苏省尝试探索的多元复合共同保障罕见病的用药模式，极大提升了罕见病高值药的可及性。

在上海市卫生与健康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金春林看来：“江苏每个人拿出两块钱，建立罕见病的专门保障基金，把5种高值罕见病也纳进去了。江苏通过这三五年的实践表明，基金还有很多结余。至少从目前的实践来看，罕见病用药不是无底洞，尽管一个人可能200万、300万，但是人数是有限的。”

目前，江苏省罕见病用药保障基金保障的药物共有5种，尽管仍有多种高值罕见病用药未能覆盖，但对于探索和健全罕见病用药保障机制，做好罕见病群体保障问题提供了一种思路。金春林认为，这样的实践提升到国家层面也未尝不可。“这个做好了，是为我们国家医疗保障制度打补丁，同时也真正对罕见病人带来巨大的福音。它可能会有溢出效应，对罕见病用药的研发会有一个很大的鼓舞。”

近期，国家医保局和卫健委等相关部门也通过中国罕见病联盟、各地罕见病协会，以及各大医院相关科室医生等渠道收集了解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的用药情况，这让患者家庭看到了新的希望。

“希望有一个奇迹出现，希望能够考虑我们中国的患者，不要退出我们中国市场。”这也是全国一百多位患者和家属们最迫切的心愿。

（看看新闻Knews记者：周智敏 卢梅 摄像：徐玮实习记者：廖望 编辑：陈瑞霖 邢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