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者陈春薷：一场有遗憾的完全无罪判决

11月2日，陈春薷提着一袋材料，来到和看看新闻Knews记者约定的见面地点。袋子里有她厚厚的案卷资料：12年的举报申诉材料、10次法院审判材料，以及她随身携带的“武器”——封面磨得褪色的《刑事诉讼法》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刑事诉讼法的解释》，最新的一本是《国家赔偿法》。

陈春薷原是农业银行河北唐山新城支行的职工。自2004年向单位纪检部门与唐山丰润区检察院举报单位领导的经济问题后，她被迫走上了一条偏离生活正轨的举报、上访与申诉之路。

过去12年里，她不只发色从黑变成花白，还从银行职员变成下岗工人、然后成为囚犯，服刑一年半出狱后更是一位长期流落在外的上访者。

在此期间，她经历了数次一审与发回重审、两次再审，罪名依次减轻：从最初的诽谤罪到服刑时的“诬告陷害罪”、到2012年5月定罪（诬告陷害罪）免罚”、到2012年12月“犯罪情节显著轻微、社会危害不大”的无罪判决，最终于2016年10月17日被宣告完全无罪。当天，河北省高院在再审判决书中指出，陈春薷属检举失实，依法不应按犯罪处理，唐山市中院做出“犯罪情节显著轻微、社会危害不大”的无罪判决适用法律不当，终审判其无罪。

陈春薷“绝对无罪”判决书

陈春薷的代理律师徐昕认为，河北省高院一次指令唐山市中院再审、一次提审，两次再审目前是中国法制史上的唯一。“可谓上访案件中的经典判例，对于举报和上访的类似案件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但在肯定河北省高院之余，陈春薷仍对结果表示遗憾。在她看来，认定她检举失实，依然是一次不公正的完全无罪判决。她打算申请国家赔偿。

但对想要回归正常生活的陈春薷来说，万事安能尽如愿。10月28日拿到绝对无罪判决书，三天后她在微博上公布了要求原工作单位补发工资和福利待遇的申请书，然而两周过去她未收到任何回复。“这是在向我示威呢！”11月17日凌晨，她在微博上发帖说。

等待陈春薷的，或许是又一场维权。

陈春薷向原工作单位提出补偿工资和福利的申请书

我举报的事实肯定存在

看看新闻Knews：你对这次判决结果满意吗？

陈春薷：我总是有遗憾。河北省高院给了我绝对无罪的判决，（这）应该肯定；（但）判决根本没有排除非法证据。您看刑诉法五十三条第一款和第二款，定罪量刑的事实都得有证据。

还有一个最大的违法点。丰润区检察院对我反映的行长贪污受贿问题先后两次调查，形成了18本调查卷，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调取出来这18本调查卷。

最后一次虽是无罪判决，但还是说我举报失实了。还是一次不公正的完全无罪判决。他们适用法律错误，我这个根本不符合243条。

我拿到判决后一点都不开心。法院不是慈善机构、不是花架子，应该把这些证据拿在阳光下，看看我是举报失实吗？

看看新闻Knews：你原来的生活怎样？怎么会举报你们银行领导呢？

陈春薷：我是石家庄财经学院大专毕业，排行家里老四，老家在汉沽农场，现在叫汉沽管理开发区。毕业后1986年就到农行（汉沽支行）上班，1997年调到了丰润区新城支行。那时候固定工资不多，但业绩提成多，包括营销国债、保险、基金、银行卡手续费、代收水电费。我这人特别要求上进，不管老业务还是新业务都干得好，在行里名列前茅。

我干过储蓄岗、会计岗。在会计岗可以接触到所有会计账目，而且我负责装订所有业务票据，还负责审核。我就发现我们行长克扣工资，全员的克扣，但是我们其中四个员工扣的最多。我这人比较较真，我之所以举报，只是因为行长克扣我们工资。

看看新闻Knews：举报的证据有哪些？

陈春薷：我手里有一部分证据，还有一部分证据在我宿舍里。我被逮捕前，放证据的柜子被人撬了。现在我全面的证据，就是唐山丰润检察院调查我们领导形成的18本卷。

我举报的事实肯定存在，但数字我保证不了准确。丰润区检察院没给我调查报告，调查报告有指出我们行长每年虚开修车发票补助3000元，每年算下来就达到贪污的立案追诉标准了。所以怎么还说我诬告陷害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我又根据报告中“违规以资抵债，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这句话线索，总共10个以资抵债项目的资产流失，我折中算了一下得出1.2625亿，开始以这个数字举报我们行长。

但是丰润区法院一审开庭时我没敢说。我害怕。我要说他们贪污了一个多亿，反过来告我，我出狱了才敢说。

看看新闻Knews：举报你的领导后，你遭遇了什么？

陈春薷：我们反映克扣工资一事时，我成功竞聘上了储蓄专柜主任，但没多久就把我职务免了，理由是撤销储蓄专柜，把我调到四小区储蓄所。那里是全行效益最差的，2004年年底撤并。

我就开始向我们农行的纪检部门逐级反映，但是没有书面答复。于是我就开始上访，举报到丰润区检察院，举报他们贪污受贿。

当时我还在工作，为上访就和别人换班，或别人替我上班。四小区撤并后，我就去五小区储蓄所，2005年底又去滞后复核，就是负责审核装订全新城支行的会计凭证。2007年我们农行又开始实行三定两聘，我还有保存文件证据，就我一人被下岗了。

我就属于无业人员，更生气了，就更要举报上访。我常年在外头，在省里、北京，大部分时间都在上访，但是突然2008年被逮捕。

狱中精神折磨非常人所忍受

看看新闻Knews：被逮捕的理由是什么？

陈春薷：我都是逐级文明上访。给我戴上手铐特别害怕，我当时不懂法律知识，觉得犯罪了才戴手铐。

后来办案民警拿出一张光盘给我看一个视频，我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中央电视台记者高虹采访我的情况嘛。2008年我到国家信访局上访，回上访村过地下通道看到胸前戴着一个中央台（记者注：胸卡）记者“高虹”，我们很乐意接受采访。我就拿着材料去了，高虹说录个像，让我说经历了什么事。那说完了你们给报道吗？她说肯定给报道，在焦点访谈播出，（我）挺高兴。

我一看是高虹的采访，警察就给我做笔录了，做的节目都拿走了，也没给我。怎么还能上网呢，我也不会上网呀（记者注：2008年7月，陈春薷举报的两个农行领导向警方报案，称陈在网上发布诬告视频）。（警察）让我写份保证书，写一份以后不再举报的保证书，我说我不写，就去了丰润区看守所。从那时起在里面待了540天，服满了全部刑期。

看看新闻Knews：看守所里的日子是怎样的？

陈春薷：里面吃的就是玉米棒磨碎熬的粥。我用勺子量了一下也就七八勺，表面上漂的都是碎小的玉米棒芯。吃的馒头也是用这种面做的，叫“压轮”，特别酸、不好吃，这是早饭。中午就是这种馒头，还有白菜帮子煮的菜汤。晚饭和早饭一样。

一年四季，540天，也就是春节中午给我们一碗米饭加几块肉，晚上给一碗速冻饺子吃。

在里面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肯定特别想念亲人，想我闺女。我同监室的一个杀人犯让我给她洗脚，我没给她洗，她就用笤帚打伤了我的腰，现在我要是做家务站时间长了就疼。

精神上的折磨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我进去了就没想着再出来。结果我还挺幸运的，540天就出来了。我刑期不到两个月的时候，我姐和外甥女去看过我，我最大的变化就是白着头发出来的。

有句话是一夜愁白少年头，当时我还不理解其中的代价，有个狱友就说，你咋一夜间头发就白了呢，我那时没有镜子，我也看不见，出狱后到家里照镜子，都白了。

看看新闻Knews：期间有人帮你申诉吗？

陈春薷：我1997年调到新城支行就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判给她爸爸了，我一直住在银行的宿舍里。被捕后我就再也没见到我女儿，到现在也没见到。

服刑期间，姐姐帮我上诉。姐姐是药剂师，当时已经退休。我被抓了后，姐姐就拿着法律书籍和我的材料，用了一个月时间，都没怎么睡过觉，有时候整晚都不睡，就是想弄清我的事情。

一审找了一个唐山当地的律师，但阅卷就让看半小时，不让复印，律师自己也有些顾虑。发回重审后，我从天津找了一个律师，后来还是判了。

姐姐一直做我的辩护人，我刑满释放后又陪我继续申诉。

不上访的人，不知道我们的愤怒

看看新闻Knews：出狱后的状态怎样？还会想着去举报吗？

陈春薷：出来是我姐姐和大外甥女接的我，出来后不愿意见人、不愿意融入社会，菜市场、商场都不愿意去。

我当时不懂法。出狱后律师告诉我，贪污受贿不归检察机关管辖，是归公安机关管理，我才恍然大悟，更是悔恨交加。那他们是非法证据呀，而且丰润检察院出具的我们行长没有贪污的报告后又起诉我诬告陷害，我更恨了。

看看新闻Knews：所以你出狱后又开始上访？

陈春薷：刑满释放回来后，我的上访生活特别凄惨。我姐也有家庭，我出去上访就让我姐给我蒸馒头、带上咸菜。一次在河北省涉法涉诉联合接访受理中心上访时，因为子宫肌瘤还大出血，送上手术台也跳下来，就是想着死了留个全尸。

这几年觉得自己的病情相当不好。用脑袋撞墙是经常的动作。今年一夏天我都在河北高院门口住着。带这被子，地下铺一个塑料，饿了就去要饭，晚上点一点蚊香。这是我长期的生活。河北高院后面有一个裕华大酒店，我就想啥时候能上大酒店住一晚上。

这么多年上访，夏天就睡马路边，夏天太热时外面不能忍受，我经常去火车站、医院或饭店宾馆大厅外面的沙发，有时挺幸运，可以12点后进去，能够睡会。但有时候有人不理解不同情，就把我赶出来。有的时候被大雨浇，大冬天冻得我好像身上的皮都要裂开。

看看新闻Knews：上访之路这么艰苦，为什么还这么执着？

陈春薷：其实没有和我一起举报的农行同事现在都当主任了，过得挺好。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公正吧，也许是人各有志。

对我来说，公平公正比生命还重要。我这么多年上访遭受的罪，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对女儿有亏欠，但这反过来增加我的恨意。不上访的人，不知道我们的愤怒。

陈春薷为上访频繁往来于唐山、石家庄和北京。为省钱她从来不买全程火车票，遇到查票就说自己“上访的”，因此获得免票。

尊严无法用钱购买

看看新闻Knews：这么多年上访，有没有人找你“和解”过？

陈春薷：找过我，还出了天价。唐山市中院2012年给了我不公正的无罪判决后，好多人间接地找过我，说给我钱，让我别上访了。开始说给我一套房子，60万元，让我回去上班。后来是100万、200万、500万，一点点往上涨。

我不可能同意，尊严不是用钱买的。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绝望和希望中求索、挣扎，走一次程序就报一次希望。拿到一次不公正判决后，我怀里就抱着一块冰。每次去上访也是抱着希望，结果揣着绝望回来。

看看新闻Knews：被你举报的人，现在怎样了？

陈春薷：这些人都高升了，不知道怎么样，反正是没有被追究责任。追不追究任何人责任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公正的判决。这句话我和很多律师和记者都说过，都谈厌烦了。

不是我觉得不公正，而是判决不符合事实。我喜欢用证据说话。

看看新闻Knews：未来怎么打算？

陈春薷：我对未来还没有具体想法，会不会继续上访也有待考虑。眼前我去农行申请补发奖金、工资和各项福利，然后肯定会去看我闺女，她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我肯定要去找她，然后申请国家赔偿。

我闺女那里我没有顾虑。这么多年没有去看我闺女，我得对我闺女有个交代，拿着无罪的判决去见她。

银行肯定要给我补发奖金和各项福利。有了固定收入，我肯定要跟女儿多相处，她是我的义务。这么多年，我没有走极端，就是我心里有个放不下的牵挂，就是我女儿。我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最遗憾的是没给我女儿一个完整的家。

其实当年我有一个不错的工作，追求的人也不少，但我因为女儿，没有再成家的打算。我和闺女失去联系后，她因为家庭不好就不上学了，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看看新闻Knews：你觉得现在的生活状况，有没有自己的原因？

陈春薷：我不会从我身上找原因。他们要是不贪我的工资，我干嘛这样，这是罪恶之源。然后又把我判刑，害了我这么多年。

（编辑：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