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一位电视编导的医院蹲点日记

2014年年底，我开始在上海瑞金医院蹲点拍摄纪录片。2015年、2016年，中间过了俩元旦， 片子还没拍完。和我关系好的医生问我， 你们准备拍多久啊？快赶上我们住院医师3年大轮岗了。

笑过之后，我想了想，一年多的时间里， 我在瑞金医院的几个科室兜兜转转，可不就是在轮岗吗？现在片子快拍完了，和大家分享几个拍摄时的故事， 全当轮岗小结，交作业了。

第一个是关于心脏外科的。在心脏外科的重症监护室，我亲眼目睹了一个34岁的病人，突发细菌性心肌炎、极度心衰，状况紧急到来不及上手术台，布帘子一拉，医生和护士就在监护室的病床上准备开胸手术了。当时，三个医生轮番心肺复苏，两个医生在大腿做静脉管， 床头的医生按十下停一下，床尾的医生就赶紧趁这短暂的间隙在病人大腿割一刀做插管，动作反复交替。

可突然床尾的医生大叫一声：“不行了，不行了，主动脉瘪掉了，我管子插不进去。”显然，手术进行不下去了。我身旁的医生脱了一次性手套， 直接甩到了医用垃圾袋里，豆大的汗珠在额头，后背的汗水渗到最外面的白大褂。

还有一个女孩儿，只有27岁，家里人全部遗传了马凡综合征，她的哥哥姐姐相继因为血管扩张破裂去世了，如果她不动手术切除动脉瘤，随时也会猝死。可动手术，她拿不出8万到10万的手术费。而且就算做了手术，以后血管还会不会扩张也不好说。主治医师应该怎么办？如果想着这个病人有可能欠费，且治疗效果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不收病人也合理。病人的动脉瘤还在控制范围，不手术暂时看不出什么。然而赵强主任当时非常坚决地把这个女孩子留下来住院，他和护士长一起去联系公益媒体，为她筹款，尽力帮她完成了动脉瘤的切除。

我当时在想， 一个副院长，这么热心地关心这个病例是为什么呢？后来，同样是一个马凡综合征的小伙子，因为来晚了，主动脉全扩张了，心脏、腹部、大腿都有动脉瘤，医生讨论很久，只能一搏——把主动脉全部换掉。这是我见过的最惊心的大手术：台子上的病人差不多被劈开了两半，医生把人体里最粗的那个动脉管子一点点换掉。手术持续了16个小时，赵强团队尽力完成了手术。但两天两夜后，小伙子没有熬过感染关。经过这事，不用解释，我也明白了赵主任为什么坚决不让刚刚说到的那个女孩子离开。病人看不到将来，但是医生却可以。

重症外科的医生， 经常要面对的，往往就是这种困难的局面。

我想说的第二个科室是急诊抢救室。主任毛恩强快人快语，有一天非常着急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也有点懵了。一个24岁的男孩子因为过生日吃了点海鲜， 可能不新鲜，结果拉肚子，造成肠道大面积细菌性感染，竟然生命垂危了！抢救室乱成一片，全力要保这个孩子。医生不停地催着要血，血拿过来是凉的，医生就用两只手捂着血袋，看着监视仪，争分夺秒。病人的情况非常糟糕，做血液净化也没有大的作用，毛主任把家属叫了过来，说了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他说，“现在情况非常严重，但我们还想上。说心里话，我们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希望你们能理解”。

坦率地说，那一天的拍摄，有的医生是有顾虑的，但碍于毛主任的率真，也没好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我也理解，因为病人走掉的可能性很大，且毕竟这是家里的独子，因为过生日吃了顿好的，命没了。家属会不会想不通， 把全部的怨都发到医生的身上？谁都不好说。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最坏的结果还是来了，病人没有抢回来。家属等候区传来一阵阵的痛哭声，哭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没声音了。家属带着病人回去了。节， 抢救室车主任收到病人家属发来的短信：“这次人没抢过来，主因是病程来得凶险，加上他体质较弱，时间也耽误了一些，很是遗憾。但是我们瑞金ICU的全体医护人员表现出来的敬业精神和良好的医德医风，给我们家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请代为致谢。您给予我们的全方位支持和帮助我们都铭记在心。临床有各种风险，现实很残酷，中秋快乐。”

一个医生愣着神，喃喃地说，病人没救下来，感谢信却来了。现实确实残酷，却总有亮光照下来。

第三个是关于器官移植中心的。神经外科有一位50岁的上海人，脑死亡，在确定无法挽回生命后，他的父母忍住丧子剧痛，决定捐献出儿子身体里所有可用的器官。在捐献者家属的同意下，我们被允许进入了器官摘除的现场，血压仪上的红线变成了一道直线，捐献者的肚子一点点瘪了下去：他把自己身体里能用上的器官都献光了。家属说，我们不要补偿，医药费该是多少还是多少。当病床缓缓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所有人自发站成了两排，向遗体鞠躬告别。

在拍摄肾移植手术时，有个细节，两名手术医生周佩军和王祥慧，不约而同在手术快完成时，提醒我们说，最珍贵的礼物在病床下面。我挺纳闷， 往下一看，是病人的尿袋子。医生告诉我，有尿液了，说明新的肾脏开始正常运作了。瑞金医院肾移植中心的主任捧着病人带着血水的尿液袋，直接把我这个导演的位子抢了过去，指挥着摄像，说赶紧拍特写、赶紧拍特写，一个尿袋子拿在手上翻过来倒过去，哈哈直笑，像个孩子。

在瑞金医院，还有很多科室里的老师给过我莫大的支持和帮助，没办法一次写完，就放在片子里说吧。在医院待得久了，我当然理解做医生的不易：对待这么多的病人，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处理一个比一个还要棘手的问题，谁能万事周全呢？然而，让我更加敬佩的是，现实种种的泥泞好像怎么也影响不到他们，枯燥、劳累、甚至没有被善意对待，他们好像也不太在意。脚底沾着泥巴，甩鞋子的时间都没有，闷头赶着路，年纪一大把了， 热情却好像怎么也用不完。

6月11日起，敬请关注每周六晚20:35在新闻综合频道播出的纪录片《人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