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三线”源于童年记忆 上海是“家园”也是梦境

刚过完50岁生日，导演王小帅翻开了创作的新篇章，“家园三部曲”的首部作品剧情片《地久天长》对外公布。王小帅的妻子，制片人刘璇说，“告别过去十年的私人化叙事，王小帅摆脱很多束缚，更大胆谱写与中国人相关的时代画卷。”不过，王小帅更愿意把“家园三部曲”看作是“三线三部曲”的延续。

电影《天长地久》海报

“（《青红》、《我11》、《闯入者》）这三部影片，其实是带回了我的家，变成一个很奇特的梦，我出生在上海，住在上海，但始终不能归为是上海人，对这个地方也很陌生。所以我通过电影来做这个梦，做好这个梦以后，其实也花了很长的时间。” 在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王小帅在“三线三部曲”的放映后，回溯了自己的童年记忆，身份认同与电影创作之间的关系。

王小帅在讲演现场，讲演现场观众

这是一个出生在上海，5个月大就随父母内迁去了贵阳，十三岁去武汉，两年后去北京，毕业后分配到福建，迄今为止户口落在河北涿州，籍贯填写着辽宁丹东的中年男人。50岁的王小帅自嘲，自己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不过上海对于王小帅却始终是精神故乡，一个若即若离的，飘忽不定的梦境。

“十年前《青红》拍完的时候，就想有朝一日能够受到上海的重视。因为《青红》那部电影的英文名字就叫Shanghai Dreams，但是好像差点劲，后来又拍一部《我11》，还是差点劲，然后我就一生气再拍一部《闯入者》，但《闯入者》里面没有再继续延续上海，因为回到了北京。但是这三部片子有一个暗含的东西就是它的背景，是当年1966年、1965年的时候，有一个‘三线建设’。”

电影《青红》剧照

电影《我11》剧照

电影《闯入者》剧照

《青红》、《我11》、《闯入者》）这三部影片被认为是王小帅重要的代表作，暗含了“三线建设”的背景，因此被称为“三线三部曲”。三部电影力图讲述和还原的是一段被官方语境遮蔽的时空：1960年代为支援“三线建设”背井离乡的上海人和他们子女，时代巨轮下地域之间的巨大落差，也造成了整整几代人的精神家园的失落与身份认同的迷茫，因此“三线三部曲”也被认为是王小帅的“乡愁三部曲”。如果说《青红》更多的是通过代际冲突来展现内迁族群的精神迷惘，《我11》则更像是以一部真实的充满戏谑的自传性质的电影，《闯入者》则是跳脱开来，借由老人的视角反思了这段历史。

电影《青红》剧照

电影《我11》剧照

电影《闯入者》剧照

王小帅的父亲曾经在上海戏剧学院留校任教，母亲在上海光学厂工作，为支援“三线建设”，上光厂整体内迁，因为担心战争爆发可能造成亲情的阻隔，父亲决定跟随妻子举家迁移贵州。“在这个小圈子里面，全是我们上海过去的。我父亲在上海12年，他不会讲上海话。但是我生长的环境里全部都是上海人，大家唧唧喳喳地讲上海话，邻里之间做菜馄饨都互相端来端吃，这就是我小时候对上海的印象。所以我潜意识里觉得我是上海人，因为我们的讲话、对话都是上海话，所以我到现在也能说能听上海话，就是因为那个特殊的环境造成的。”

电影《我11》剧照

对于童年的王小帅而言，对于自己的身份却感到迷茫而困惑。一睁眼就是贵州群山环绕的地方，上海只是在明信片里看到的万国建筑群，还有邻居回上海探亲时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和许多让孩子眼馋羡慕的好东西。在《青红》里，贵州传递出的影像语言就是那种潮湿的，泛着水雾的感觉，透过镜头渗透到内心。一直以来，贵州贵阳是个“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的地方，王小帅回忆起筹拍《青红》时候，却是一连半个月没下雨，“我们就发明了很多浇水的办法，除了人工拿桶浇，我们在前面都用喷雾剂给它喷出一点湿气来，制造这种阴郁的天气，把人们对西南贵阳的感觉直觉做出来。”

电影《青红》剧照

对于孩子，那种纠结缠绕的身份认同是一种懵懂的直觉，而对于父辈，那个时代里地域的落差，以及由此造成的身份错位却是真实的痛感。王小帅在上戏任教的父亲来到贵州后，没有合适的工作，只好做起了工厂的油漆工，几年后才调去了贵州省京剧院，但因为没有什么戏排，专业也没法发挥，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回过头来，看父亲这一辈子的时候，感触非常深。人的一生不像游戏，可以重启重来，有时一辈子就一个选择，或者一次次被选择，他就走上了这条路。等到他退休，年龄大了，社会在变化，他却已经来不及改变，他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同样，和王小帅的父亲一起内迁的许多上海人，他们的子女后代也留在了贵州。这些人有的想方设法离开了贵州，更多的人还是留了下来，把家安在贵州。这一留不是一辈子，而是几代人。王小帅说，“他们从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响应支援三线的号召，离开了上海，一直到他们在那里去世，他们的孩子、孙子就变成了贵州人，他们的语言也在慢慢地消减。第一代还说上海话，慢慢到第二代，贵州话和上海话交融，再到第三代就直接变成当地贵州话了，人也是贵州人了。所以说我们上海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把把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家庭，以及全部的未来全部放到异乡，而上海已经成了他们一个无法安放的遥远梦乡了。”

电影《闯入者》剧照

多年以来，王小帅一直被拿来和贾樟柯、娄烨等中国的“第六代”导演做比较，对于第六代的话题，王小帅认为，自己很难去评说，好比鱼在水里游，也不知道这个水是怎样的。“不过我可以说说鱼的事，第六代最喜欢的一点是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受的教育，成长的背景，出来以后，脑子里这根弦绷起来就不一样。第六代直接回归自我，你从每个人的身上可以了解到他的思想、他的背景，他对世界的看法，他就是这样组成一个非常丰富的电影生态。”

第六代导演 王小帅

第六代导演 贾樟柯

第六代导演 娄烨

一个人的所思所想离不开他生活的族群。关于上海，关于贵州，个人的生命体验，父辈的命运，同伴的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带来的情感记忆，王小帅把它们看成是独有的精神财富。对于过去，有些人选择遗忘，但那些真实发生的一切都像烙印一样深入骨髓。“我觉得遗忘是可耻的。不管从宏观的大历史，还是微观的个体的生命记忆，都不可以。在电影技术无限发展的今天，我们不能忘记它里面的核心，就是创作者和世界的关系，你的态度，你内心有没有真正需要表达的让我们感动的东西。这些才是电影真正的核心。在如今的市场环境里，在那种光看结果和票房而忽略内容的时候，这是特别需要强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