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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 | 30年坚持写作，他从外卖骑手出圈成“外卖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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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新闻Knews记者陈瑞张逸云（实习）徐玮

2023-05-10 15:11

今年二月，年过半百的王计兵带着“外卖诗人”的标签，和他的处女作诗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亮相公众视野，并迅速出圈。《赶时间的人》豆瓣评分9.1，随后一个月两次卖断货。幕后推手真相图书团队早在2020年就通过“真实故事计划”开始关注王计兵的故事。

王计兵为真相图书出品《赶时间的人》签扉页

出身江苏邳州王庄村的王计兵，先后干过建筑工、捞沙工、翻斗车司机、火车站卸货工人、地摊小贩、杂货铺老板……他卖过水果、捡过废品，最后才做了外卖骑手。在多年漂泊无定中，王计兵始终在坚持写作。《赶时间的人》从王计兵多年的诗稿中挑选出200多首编辑出版，其中单首作品网络阅读人次超2000万，抖音知识423读书日直播当天，王计兵与余秀华的对谈累计看播用户超1000万人次。

王计兵与余秀华对谈

2023年4月，由王计兵自己挑选作品完成的第二本诗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通过果麦文化出品发行。该书编辑在图书面市后写下如下的文字：“谷雨，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终于上市了。我如释重负地对作者说，万幸，我们没有错过春天”。在第二本书的序言里，王计兵描述了他辍学后的时光：“很长一段时间，我深陷于一种迷茫，生活失去了方向。阅读像岸边垂下的一根根柳条，让泥足深陷的我找到了生命的拉手，并渐渐对春天开始着迷。”

初二辍学后，王计兵跟着建筑队到沈阳打工，1988年，19岁的他在工地和中年工友没有共同话题，他就到路边书摊打发时间，当时的阅读给他留下了动笔写作的念头。1992年，王计兵23岁，他首次投稿的处女作小小说《小车进村》第一次在半月刊《百花园小小说世界》上变成铅字。在和新书编辑分享写作故事的时候，王计兵回忆，回到家乡后，他白天捞沙，晚上写作，有时不吃不喝，写到天亮。半年时间，他完成了20万字的手稿。这过程中，为了体验主人公丧亲之痛，他穿了白衣、白鞋，模仿披麻戴孝。他痴狂的状态引起家人不安的同时，惹怒了父亲：“20万字的手稿被付之一炬”。此后两个月，他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王计兵的父母（左一、右一）和丈母娘（中）

2018年，徐州作协打电话通知王计兵有空去拿一下作家证，父亲正巧就在身边。沉默良久后，父亲向他道歉：“我耽搁了你这么多年……”那一刻，王计兵有些后悔年轻时的幼稚。“我的一些过激行为给父母形成的压力是长久的。他会无端设想，如果当时我支持他写作，他现在也许过的是不一样的生活。他的压力才是最大。”在新书的前言里王计兵写道：“三十年前，父亲一把火烧掉了我所有的手稿，那堆火苗却温暖了我此后所有的冬天。我用几十年的时间一点点体会父亲，学会放下一个男人的矜持，展开双臂拥抱世界，父亲却不在了。”今年清明，他给父亲烧了一本《赶时间的人》，扉页上他郑重写上特意练习过的签名，又给父亲写了些话。对于新书《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中“笨拙”的含义，他解释说笨拙是一种真诚和善良：“世界对我温柔以待，我也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王计兵在上海果麦2040书店为新书签名

在完成新书“TO签”后，王计兵在果麦2040书店和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恰逢午饭后的时间，他身旁的玻璃窗外停着几个等待接单的外卖骑手：“我和他们状态是一样的，也会把电瓶车扎下来，嘿嘿，然后会把腿翘在车把上，躺下来靠在外卖箱上。我们好像平衡感很好，在那上面从来没掉下来过。哈哈哈，有的时候也能睡着。我唯一和他们不同的，就是我喜欢一个人待在一边。安静的时候，我需要观察观察，然后去思考一些问题。”

在路边休息的外卖员

随着新书的出版，王计兵送外卖的时间逐渐被压缩，有时候他一天就只能出去跑个三到五单。从2018年，为盘活自家杂货铺的生意，注册账号，做外卖骑手开始算起，这段时间的送单收入堪比刚刚入行那几个星期。抛开人设和故事运营的因素，我们尝试从2002年王计兵一家5口迁居昆山开始，了解他的生计，并在他外卖送单全程跟随，直观感受他的写作。

21年生计——“理想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实是我们一家人的事。”

爱好写作30多年，王计兵一直是“理想屈从于现实”。王计兵一家五口人，如今大女儿已经嫁人，二女儿大学毕业马上要工作，小儿子上了大一。眼看着两本诗集出版，不久就能拿到稿费，妻子郭依云经营着杂货铺，加上外卖送餐的收入，他身上的担子慢慢轻了下来。但是回头看在外打工的21年，一家人的生存、孩子的教育、家乡父母生病的医药费……用钱的需求就像个永远填不平的大窟窿压得王计兵只能埋头苦干，成了赶时间的人。

王计兵分享新书写作历程

2002年开春，他带着怀着小儿子的妻子落脚昆山，身上只有500元。夫妻两人因为没有文凭，很难找到工作。第一个月，他们花了80交房租，50元买了辆旧的脚踏车，30元买地摊塑料布，再从批发市场进些袜子、手套、鞋垫，开始每天蹲在工地路口摆地摊。第一天赚了32元，第二天18元……后来，从来没做过生意的妻子郭依云硬着头皮开始看地摊，王计兵骑着脚踏车去进货，顺便沿途捡废品：“有时候捡破烂一天也能挣个四五十块钱。”硬是存下来3万多元，2002年的生活也孕育了王计兵的笔名“拾荒”。

郭依云在昆山地摊前的老照片

2003年，王计兵将前一年3万元收入全部投入租书店。这样既能养家糊口，又能满足他阅读的需求。“这家租书店只幸存了两个月。”因为无证经营，书、光盘、磁带……全被没收。“那天我们刚进了一批货，钱花得干干净净，瞬间全被收走了。我俩呆坐在摊位上，身无分文。缓了一会儿，我和爱人说，我出去一下：”那天下午，他捡废品赚了30多块钱，解决了一家人当天晚饭和第二天早饭的问题。付不起房租，他们用旧木头在河边搭了个20平方米的小船屋作为临时的家。在这个临时的家里，他们住了三年：“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搭棚。我就像各种鸟类一样，到处衔这些木头过来，到哪就给自己做一个窝。”每逢刮风下雨，木屋就被大风吹得来回摇晃。这时候，有邻居就会用手电照向他们的家，看看有没有危险。“那些为我们照来的手电，是我一生中最亮的光。我也常跟自己说，你是心里被照满光的人，不要惧怕任何夜路。”

王计兵现在的新家也在这条小河边

王计兵为生存捡废品的那段时间，小女儿也跟着他。“什么叫苦难？别人看来，这家人好艰难啊！全靠出去捡废品，一天到晚扒垃圾桶，浑身臭烘烘的。但是，对孩子来说，像我女儿，我带她去捡破烂，她是非常开心的。因为她和爸爸在一起。跑到沟里去，每捡到一份破烂，她是兴高采烈，在那里开心地笑。她的快乐来得特别简单。”带着家人，他重新开始摆地摊、蹬三轮、捡废品，后来卖水果、去火车站卸货扛“很重的”铅块。

2005年，王计兵有了本钱，开了个杂货铺，老婆看店，老王进货，再捡些空瓶子补贴家用。

郭依云

回忆起那段时间，妻子郭依云说她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艰难哭过，退却过：“一开始生活也不好，凭着努力一步一步走过来。甭管他再苦再难，我都想着，他要饭，我给他挎篮子。”

一开始，杂货铺挣10元，就拿这10元进货，这样开始滚雪球。奋斗到2015年，他们付了20多万元的首付，在昆山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而这个新家就在他们蜗居三年船屋的那条河边。89平的新房，总价要75万，交完首付，贷款月供三千多元。

郭依云在照看杂货铺

2016年，一辈子吃了没文凭亏的王计兵和妻子咬牙做了一个决定——送小儿子上国际学校，因为公办初中的入学积分不够，在不限户籍的民办中学和国际学校之间，他们抱着试试的心态，让儿子参加了国际学校的考试，结果小儿子被录取了。一年各种费用差不多10万元，同时二女儿在昆山没考上满意的高中，只能回老家异地借读，每年开销3万多元。这一年，他们杂货铺每月利润下降到大约2000元。他们找亲戚借钱交学费，还做了房产抵押。为了还钱，夫妻俩凌晨两点起床，和面、做包子、炸油条……卖早点。

外卖骑手送单数据等级

2018年，王计兵开始送外卖。和打游戏一样，外卖骑手分为青铜、白银、黄金、钻石、王者几个级别。跑单越多，加分越快，等级越高，派单越优质，赚得就越多。

王计兵属于众包骑手，起初每天收入只有几十元，后来随着等级上升，他的收入开始不断增加。外卖订单多的时候，他每天能跑50多单，月收入超过八千元。

5年来，单周跑单最高纪录是黄金。“我没有年轻人跑得快，从来没拿过单王。”但是，积少成多的赚钱方法也被总结出来：杂货铺附近有学校，他们就在放学时段开始卖烤香肠，杂货铺后窗挨着小区，他们就给居民做团购。另外，投稿获奖也陆续给他们带来了一些意外的收入。

到今年，通过送外卖和经营杂货铺，他们一家的月收入已经超过一万元。王计兵带我们去搭船屋的河边走了走，从漂摇的“违章建筑”聊到现在温馨的小区：“其实，老百姓也就是这样。一点点地积攒，节约一点，总是能为自己创造出一点财富出来。这一点也是我们感觉腰杆很直的原因。全是自己真正地用汗水一滴一滴，滴出来的！”

王计兵在家门口的草坪上

坐在自家小区河边草坪上，聊到生活和未来，王计兵有些感慨：“我希望能把日子过得像大家一样松弛有度。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我们20多年，真的就像一本书，连边角都切得很齐。每一天都是这样，五点半起床，十一点半休息，它无休止的，就是看不到尽头。就像在一个巷子里面一直往前走，现在能看到亮光了。也许走出这个巷子，我们的选择性就多一点，可以东南西北地，到处走一走。”

最近接受媒体采访多了，他发现妻子和自己的泪点都很低：“我在最困苦的时候，从来没感觉自己多苦，努力就好了。当你看到曙光了，感慨突然就多了起来。”

郭依云潸然泪下

在几天的观察中，我们发现，王计兵自称笨拙实则坚强，在时代的高速发展中，他和许许多多自力更生、奋斗不息的劳动者一样，承受着生存的压力，被迫成了赶时间的人。幸运的是，时代也给了王计兵新的契机，在生存之上，可以默默坚持写作，追求文字世界的梦想。

30年坚持写作——赶时间的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在认识王计兵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发现网上存在两种对他作品截然不同的评价。有人很喜欢他直白、写实的文字，但也有人质疑，这种回车体网文能算诗吗？在跟拍王计兵送餐的路上，我们巧遇了三个细节。

郭依云把王计兵的新书展示在货架上

为了升级、抢单、按时把餐送到，他在送餐路上拼命赶时间。按这种赚钱的节奏，他似乎没有时间和心情写东西：“刚开始，还是用笔写在纸上。在遇到一次灵感丢失的经历后，我就想这种创作方式不行，肯定要改变。然后就想到了用微信语音给自己留言。这种方式更适合于我们快节奏的生活。”我们认真看了下，每次他都把语音发送给同一个好友：“其实那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微信号，也就是我每天都保持用语音和他聊天。”

王计兵在送外卖路上

有一单外卖送的是写字楼，完成订单，临离开前，他在一楼遇到一只误入写字楼的麻雀正在拼命撞击玻璃，寻找出路。他打开玻璃门，帮着麻雀迅速脱困，随后提到他送餐路上跑急了撞到玻璃门而创作的《鸟人》。

在一扇快速关闭的玻璃门前，

我和一只鸟的区别是，

我只撞了一次就捂住头，

屈从下来。

那只鸟却反复地撞击着，

它是如此地渴望自由，

不惜代价，

付出羽毛和鸣叫。

……

王计兵和撞玻璃的麻雀

他喜欢抢路程较远、收益较高的单子，这样路上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观察，可以发现灵感。送外卖的行程累计超过15万公里的时候，他写的诗歌总数已经超过了4000首。他在路上用手机语音功能发送自己的灵感，回到家再把它们整理成文字。

而关于写作这件事，起初虽然不被家人支持，却在网上遇到了知音读者：“2009年3月18日，因为那时候写QQ日志还是写的一段文字。为了减少打字的时间，我会把写下来的一篇文章里面，精彩的句子挑出来。然后，无意之中被我们徐州的一个网友看到了。他说，你写诗怎么不分行？我很诧异。我说，我没写过诗。这网友又说，我给你分一下。他给我掐上断句，他说，这就是诗歌。”

王计兵的奖杯

和入行送外卖几乎同步，王计兵在2018年加入了徐州作协，2021年加入江苏省作协。他的很多文字来源于生活，许多文字表达的背后有真实的故事。最近作协为他联系了一位英文编辑，打算把他的部分作品翻译刊载，让全球更多的读者看到。

我们问王计兵，两本书出版后，有没有离开外卖行业的打算。他摇摇头：“我的生活状态，一直以来是靠送外卖养家糊口的。我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首先要冷静面对真实的生活。还有就是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咱就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寻找灵感才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情。”

郭依云对丈夫新书《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爱不释手

妻子郭依云最喜欢王计兵写的《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因为诗里写到了她和他的爱情。拿到第二本诗集的样书时，她爱不释手：“居然用了这首诗当书名，我太高兴了。”但当我们请她读读这首诗时，她又几度哽咽：“要想掉眼泪的时候，我就把脸仰起来看看天，就不掉眼泪了。”那些过往辛酸真实存在过，那张邻居送的旧沙发如今还摆在新家的客厅里。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邻居送来的旧沙发

让妻子兴高采烈

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

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

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

一条断掉的沙发腿

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

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

一直以来

我不停地流汗

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

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爱着爱我的人

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只能像钟摆一样

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

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王计兵希望书的发行能给家庭经济带来一些改变。“如果说出书可以改变我的生活，也认真想过，也不是没畅想过，也在全力配合发行，也希望自己能多卖一些书，这是真心话。”但是两本新书出版、上市、发行到现在，他也不问发行方，书卖了多少册，什么时候能给版费。“我从来不问，一个字都不说。我只保持高度的信任是第一，然后我会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