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牌手 · 埃尔多安

01

2016年7月15日深夜，三架黑鹰直升机盘旋在土耳其度假胜地马尔马里斯的高级酒店上空。飞机上，20多名装备重型武器的突击队员整装待发。

他们的目标，是抓捕在此度假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

与此同时，土耳其的两大城市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硝烟弥漫，军队的坦克封锁了道路，枪声炮声不绝于耳，议会大楼上空战机呼啸而过。

土耳其广播电视协会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宣读了一份声明：政变军官已经成功接管国家治理权。

对于这场突发政变，埃尔多安及时收到了秘密线报，在突击队员抵达之前，狼狈地撤离了度假酒店。

非常时刻，埃尔多安不得不借助“推特”和“脸书”及时发声，呼吁人民的支持：“我依然掌控着国家局势，大家应该走上街头与叛军对抗”；“给予他们（叛变军人）答案”；“夺回民主的所有权和国家主权”。

几个小时之后，涂装过的总统专机载着埃尔多安，悄然降落在伊斯坦布尔。

埃尔多安随后在机场发表强硬讲话：“参与政变者将受到惩罚”。

这场轰轰烈烈的政变，最终持续了不到24小时，以失败而落幕。

然而，7月15日这一天，对于埃尔多安来说，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02

谁是这场政变的幕后主谋？埃尔多安剑指自己曾经的盟友——费特胡拉·居伦。

居伦，土耳其知名宗教人士，虽然早已远走美国，定居宾夕法尼亚州，但其领导的"居伦运动"掌控了土耳其最大的企业集团和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他在情报、反恐、警察、司法等系统势力庞大。

居伦的广泛影响力，一直让埃尔多安如鲠在喉。

2013年，一场反腐风暴更让他俩成为政治死敌，从此分道扬镳。居伦指责埃尔多安纵权腐败，埃尔多安则认定居伦暗中陷害。

7·15政变，在埃尔多安看来，是居伦的再一次策划。

埃尔多安公开指控居伦：“居伦运动成员参与政变”；“土耳其军队中的某些人一直听从来自宾夕法尼亚的指令”。

政变后第三天，美国政府收到了土耳其递交的正式材料，白纸黑字写着：流亡美国的土耳其宗教人士居伦策划了15日的未遂政变，土耳其要求引渡居伦回国。

同一天，埃尔多安还接到了奥巴马的电话。奥巴马在通话中安慰他道：“强烈谴责未遂军事政变，美国愿意为土方的调查工作提供适当协助”。

美方同时表示，要引渡居伦可以，土方拿出确凿证据即可。

土耳其当真去准备了，提供给美国一轮又一轮指认居伦参与政变的材料，足足85箱。

然而，每一轮的证据，都得到了美国模棱两可的回应：证据不够确凿。

美国的态度，让埃尔多安大为光火，自己对美国提出的引渡要求一向有求必应，但美国却拒绝引渡居伦？！

美国真的在乎确凿证据吗？还是因为美国染指政变？或是美国将居伦捏在手中，作为一张随时对付自己的牌来打？各种疑问萦绕在埃尔多安的心头。

不顾美国的颜面，在安卡拉，埃尔多安面对汹涌的支持者，发表强硬讲话：“美国迟早要做出选择，或是策划政变的居伦组织，或是民主土耳其，他们将必须做出选择！”

03

美国的“冷脸”，让埃尔多安倍感心寒。

2015年11月，土耳其击落一架在叙利亚执行任务的俄军苏-24战机，导致俄土关系骤然恶化。

土耳其击落俄罗斯战机，一是要报复俄罗斯对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反政府武装的打击，二来也是想讨好美国。

而美国显然没有回馈土耳其的“一番心意”。

2016年8月9日，政变后的第四周，埃尔多安便急急忙忙地飞抵圣彼得堡，会晤普京，这是他在土耳其7·15政变后的首次出访。

对埃尔多安而言，这次出访是自己欠普京的。就在其他美欧国家对政变采取观望态度之时，莫斯科第一时间声援埃尔多安。甚至有传言称，在政变当晚，给埃尔多安通风报信，让其及时撤离度假酒店的，正是俄罗斯。

俄罗斯的这些“善意”举动，是在俄土关系“冰封”的状态下做出的。

埃尔多安要做的，自然是打出“道歉牌”。在外界看来，他的亲自到访，的确颇有“负荆请罪”之感。

在圣彼得堡，交恶六个月的俄土关系，创纪录般地瞬间回暖。面对有些隔阂的普京，埃尔多安的肢体语言略显僵硬，但他还是大步向前，与普京亲切握手，并180度大转弯地称普京为“我亲爱的朋友”。

“近俄远美”，是7·15政变后，埃尔多安打出的第一张重量级“大牌”，也是他上台以来的重大战略调整。

04

埃尔多安和普京，是不是“亲密的朋友”很难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人有着不少神似之处。

同样贫苦出身，同样手腕强硬，同样活在国家的往昔荣耀之中，同样以大国复兴为己任。

埃尔多安，出身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家庭，儿时家境贫寒。为了贴补家用，青少年时期的埃尔多安经常在街头叫卖柠檬和面包。家里虽穷，埃尔多安却为人“高傲”。据当地人回忆称，埃尔多安小时候是个“愤青”，打架从来不会逃，要是有人欺负他，很快就会遭到他的反击。

巧合的是，普京也说过类似的话：“时刻做好准备，一旦遭人欺负，立即进行回击”。

埃尔多安和普京，或是棋逢对手。只是，在这一次的交手中，选择首先道歉的埃尔多安明显处于弱势。

普京手上的“牌”明显更多：因为帮助过埃尔多安，普京手握“道德牌”；莫斯科与库尔德人关系复杂，普京手握“库尔德牌”；土耳其在经济上更依赖俄罗斯，普京手握“经济牌”；政变后的土耳其需要国际支持，普京还手握“队友牌”。

埃尔多安明白，出面道歉和热情握手只是面子工程，普京更看重的是，土耳其手中的“叙利亚牌”。

俄罗斯不仅与叙利亚的阿萨德家族关系密切，而且在叙有两个重要的军事基地，赫迈米姆空军基地和塔尔图斯海军基地，稳住叙利亚，就是保住俄罗斯在地中海东岸的重要战略支点。

俄罗斯立场非常清晰，无论如何，力保巴沙尔·阿萨德政权。

普京“投桃”，埃尔多安当然知道要“报李”，是时候调整自己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了。

05

埃尔多安和巴沙尔，兰德公司的土耳其专家史蒂芬·拉拉比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评论：“埃尔多安觉得自己是巴沙尔的导师，他自认有能力教导巴沙尔”。

事实上，埃尔多安不仅比巴沙尔大11岁，还曾邀请巴沙尔一家前往土耳其度假。他以良师益友的身份自居，并不奇怪。

只是，这份所谓的“友谊”，在2011年叙利亚危机爆发之后，迅速变质了。

最初，埃尔多安的立场只是敦促巴沙尔进行有效的政治经济改革。

然而，随着巴沙尔在国际社会被逐渐孤立，埃尔多安也愈加忧虑重重。

土叙伊三国边境的库尔德势力是埃尔多安的心腹大患。叙利亚内战，库尔德人极有可能利用这一乱局，乘势崛起，寻求独立，从而拖累自己。

人在落魄的时候，朋友也会变成敌人。埃尔多安权衡再三，选择与曾经的“朋友”巴沙尔翻脸，转而支持鱼龙混杂的叙利亚反对派。

2011年11月，埃尔多安在其执政党会议上发表讲话，他揶揄巴沙尔道：“巴沙尔出来说他将战斗到死……拜托，你将与谁战斗？与你的人民战斗不是英雄而是懦夫……请你看看与其人民战斗到死的那些人的下场，希特勒、墨索里尼和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

当然，对于埃尔多安来说，一切都可利用，一切都可转换，朋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能变成朋友。

进入2017年之后，随着埃尔多安与普京成为“朋友”，他在叙利亚问题上，也闪烁其词起来了。

在阿斯塔纳，埃尔多安与俄罗斯、伊朗一起，决定在叙利亚设立四个冲突降级区，维护叙利亚领土完整。

在索契，埃尔多安再次携手俄伊，表示出“必须维护叙利亚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的决心。

埃尔多安甚至也不再强调巴沙尔必须下台了，他说，巴沙尔可以在过渡时期继续留任。

06

“打架从来不会逃，要是有人欺负他，很快就会遭到反击”。

埃尔多安一边与普京走近，一边也在静静地等待复仇的机会，哪怕对手是“世界老大”美国。

2017年12月6日，一个震惊世界的消息传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

出人意料，反应最强烈的不是巴勒斯坦，不是阿盟，而是埃尔多安。

美国《时代》周刊曾这样评价埃尔多安：他表面上是个世俗派，骨子里是个伊斯兰保守派。

埃尔多安人生的唯一一次入狱就是因为宗教。1998年，埃尔多安在一次公开演讲中，引用了一首隐含原教旨主义极端思想的宗教古诗：“宣礼塔是我们的剑，穹顶是我们的头盔，清真寺是我们的兵营，信徒们是我们的士兵”。

由于这首诗，埃尔多安被当局以煽动宗教仇恨罪，关进监狱4个月。

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怎能允许耶路撒冷成为以色列的首都？

更何况，这还是土耳其敲打美国，介入中东局势的绝佳机会。

消息出来的当天，埃尔多安立刻安排外交部发表声明：“美国这一‘不负责任’的决定将对地区和平与稳定造成消极影响，给巴以和平进程增加风险。声明呼吁"美国重新审视这一‘错误决定’。”

随后的一段时间，埃尔多安都异常活跃，猛然成了“反美急先锋”。

13日，土耳其组织召开伊斯兰合作组织特别大会，宣布正式承认东耶路撒冷为巴勒斯坦国首都。

17日，埃尔多安表示，只要情况允许，土耳其将在东耶路撒冷开设使馆。

21日，埃尔多安怒怼特朗普：“你用美元买不到土耳其的民主意志，我们的决定非常清楚……今天世界将给美国好好上一课。”

敢对美国如此强硬，埃尔多安自有打算。虽然美国手握“库尔德牌”、“居伦牌”，但是土耳其手中的牌也不少："军事基地牌"、"北约牌"、"叙利亚牌"等等……

现在，埃尔多安主动出击，又抢得了一张“耶路撒冷牌”。

07

关于“耶路撒冷牌”，埃尔多安一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明面上，这是敲打美国、介入中东的一招，实际上，“耶路撒冷牌”也是埃尔多安挽救土欧关系的一个突破口。

常有人批评埃尔多安说，他带领下的土耳其在宗教化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埃尔多安实际上比任何一个土耳其领导人更希望得到西方的真正认可。

而认可的标志，就是土耳其有朝一日能够加入欧盟。

1987年，土耳其申请加入欧盟，2005年，启动入盟谈判。无休止的谈判、谈判再谈判，然而，民主进程、人权问题、反恐法案等等问题如大山一般横在土耳其的面前。

这场欧盟梦，一梦就是三十年，梦到所有土耳其人心灰意冷。

事情终于在2016年3月出现了转机。为了缓解大量涌入欧洲的难民压力，欧盟与土耳其达成协议：如果土耳其同意接收欧洲遣返的难民，欧盟则重启土耳其入盟谈判，并给予土耳其人欧盟免签的待遇。

这一协议，让埃尔多安的心中重燃起了欧盟梦。

然而，好景不长，7·15未遂政变之后，欧盟开始指责埃尔多安的整肃措施侵犯人权、破坏法治。欧洲议会更是随之宣布冻结土耳其的入盟谈判。

眼看半只脚就要踏入欧盟，却被对方狠狠甩门关上。

埃尔多安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直接扔出“难民牌”，威胁欧盟：“你们给我听好了，如果你们再有什么动作，土耳其和欧盟的所有边境口岸都将打开，后果你们是清楚的”。

在一来一去的互怼之中，土耳其和欧盟“老大”德国骂得最凶，埃尔多安大骂德国“纳粹”，德国则反骂埃尔多安“敲诈”。骂战一地鸡毛，土欧关系急转直下。

进入2017年之后，随着叙利亚战事接近尾声，难民问题逐步缓解，埃尔多安手中的“难民牌”却渐渐不太好用了，而欧洲国家却依然手握“经济牌”和“北约牌”，还有土耳其人梦寐以求的“欧盟牌”。

审时度势的埃尔多安不得不放软身段，他借用的“台阶”就是耶路撒冷。

12月25日，在接受土耳其自由报的采访时，埃尔多安热情洋溢地说道：“我和德国、荷兰、比利时的领导人们都是‘老朋友’了，最近我们的沟通‘好极了’，我们之间没问题，他们和土耳其一样都反对美国的耶路撒冷决定。”

08

除了大谈与欧洲友好之外，在新年采访中，埃尔多安还说了一句话：“新的一年里，土耳其要多点朋友，少点敌人”。

然而，嘴上说着“多点朋友，少点敌人”，埃尔多安转身却给自己的“好朋友”普京挖了一个坑。

12月27日，埃尔多安在突尼斯进行国事访问时，发表演讲：“与阿萨德推进叙利亚政治解决方案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能与一个杀了自己近百万国民的叙利亚总统一起去拥抱未来呢？叙利亚人民想要这样一个领导人吗”；“我实话实说，阿萨德是个利用国家恐怖主义的恐怖分子。”

对此，俄罗斯保持了沉默。

大洋的另一端，有了呼应，特朗普表示将停止向叙利亚库尔德武装输送武器。

埃尔多安所谓的“多点朋友”，难道是指美国吗？

然而，就在打出“叙利亚牌”后的第三天，埃尔多安又出“新牌”。土耳其决定向俄罗斯购买4套S-400防空导弹系统，合同金额为25亿美元。

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在美制武器中强势插入俄制武器，埃尔多安又是出牌给谁看？

短短几天之内，埃尔多安接连打出了“叙利亚牌”和“军购牌”。他一边敲打美俄，一边拉拢美俄，让各方角力更加错综复杂。

如此出牌，土耳其真的可以从中获益吗？

09

塞缪尔·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中，把土耳其看成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

西方与东方在这里相连，宗教与世俗在这里共处，美国、俄罗斯、欧洲、中东，各种势力环绕四周。

对土耳其而言，这样的格局是把“双刃剑”，它与各方互相牵制，却又互相防范。

也许，正是因为土耳其的“基因分裂”，“天生牌手”埃尔多安的诞生，是命中注定。

可惜的是，埃尔多安，手握一把牌，却没有王炸。

他能做的，是不断地拿牌，出牌，换牌，以求从中得利。

然而，每出一次牌，他都必然会得到一些，也失去一些，继而变得更加分裂一些。

埃尔多安治下的土耳其，憧憬着奥斯曼的昔日荣光，期望左右逢源，却是左右为难。

（看看新闻Knews记者：章一叶 编辑：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