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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导演蔡明亮:请在盗版的彼岸等我

时讯

看看新闻Knews记者 丁立

2016-08-24 12:52

蔡明亮,先后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芝加哥国际电影节金雨果奖、戛纳国际电影节费比西奖、台湾金马奖最佳影片以及最佳导演等奖项。可这位在普通人眼中的大导演,说起过去一年多打击盗版的经历,语气里满是坚定、诚恳及悲悯:“只有念经,才能稍稍压抑我的悲伤”。

Knews新闻记者:“蓝影网”发出致歉声明,并正式对外公布关闭,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最终这样的结果,你怎么看?


蔡明亮:哀矜勿喜,就是我的感受。我真的很想告这人,因为他的言行太可恶。但是整个交手的过程,让我觉得这“蓝影网”根本是个少不更事的毛燥小孩,我告他,不就毁了他前途?我告他,他能赔偿我的损失吗?我顶多叫他抄一万遍《心经》吧。


可是我又想:年纪轻轻,价值观已如此偏差,不仅盗版,还狂妄刁钻地斥责我的维权,究竟怎么养成的?你相信他的道歉是发自内心吗?再看旁边那些维护他的人,为占便宜而高喊“盗版无罪”,我无法想象如今的价值观如此错乱,我们很需要这些“毛小孩”长大。


我还在跟我的律师讨论这件事,看怎么给他一个恰当的教训。

Knews新闻记者:从去年开始问候@蓝影网到今年处理,时间持续了一年多,你的心路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蔡明亮:“蓝影网”并不是第一个被我念经的贼,去年我就给一个叫盛佳的盗版商念了十九篇《对贼念经》。当时我看到还没上市的“蔡明亮中影三部曲”(《青少年哪咤》《爱情万岁》《河流》)的蓝光合集,竟然大大咧咧在盗版网上被高调宣传,真是又气又无奈:每出一个版本就被盗一次,二十几年,这贼也不知传了几代;他是个蒙面人,却自称“阳春白雪、讲究品质”。


盗版品牌“盛佳”

蔡明亮对自己的碟友相当负责


我当时正准备在广州的时代美术馆做"郊游"展:电影都走进美术馆了,你能忍受它被如此糟蹋滥用、而且长期免费?我心中大叫:够了!有一天我忽然就写了一封信,给这个看不见的人,心想:你盗我这么长时间,也该让我问候你一下吧,我就开始念经。


念到第七封,在我微博信箱里竟出现了贼的回信,我顿时有了极深刻的领悟:我们都以为盗贼很凶恶,可能还是个黑道,背后有强大的靠山。原来他也是个人,也受了高等教育。我还记得读他信那种百味杂陈的心情,我不打算公开这封信,因为那是时代的悲哀。他问了两三天“蔡导看到信了吗?”我都没回应。我继续念经,对他?好像也己经不是,我是对这时代、这人世。我的作品不是那种服务式的、爆米花式的速朽消耗品。我念经,是要告诉大家,我的作品怎么来、怎么去,如何呈现最好。


只有念经,才能稍稍压抑我的悲伤。


“蓝影网”被我念经的时候很不满,他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怎么不去找BT天堂、BT之家、片仓网、BTkitty这些大型资源网站?我只是个给人方便的”聚合者“,那些"原创首发者”你不去抓,为何只针对我?!”


乍听还没搞懂这些术语,“聚合者”?聚合什么?“原创者”又创造什么?后来经高人指点,我才知道所谓“原创者”就是把别人的电影偷运到自己家,再散播到千家万户,供“爱影者”享用。可问题是:我蔡明亮并没把电影卖给谁呀,也没授权谁,怎么就被你慷慨送人啦?


而那“聚合者”就是创造了一个平台,自己搜罗汇聚各种盗版信息,或叫大家把无授权电影上传到这个平台,免费分享,造福人民。他图什么呢?人多,可卖广告时段,钱就来了,简直是聚宝盆呀。


有一家著名网站就是这样,堂而皇之挂出13部蔡明亮电影,可我没跟他有任何交易呀,怎么蔡明亮的十几部片都在,还有点阅率,个个成千上万!这家著名网站也就是第三位我准备要念经的对象:并不是你得罪了我,是因为你侵权了我。


整整一个月,我不是闲着没事干,我生病了还在工作呢。我只是很不爽:我的心血作品为何会载到你家去?为何会在你的聚宝盆?为何大家可以无条件地载来载去、求来求去?在网上肆无忌惮地散播,不知道这是严重侵权吗不是有国家版权局吗?


“我的电影不为DVD而生”


Knews新闻记者:你自己做电影时,对待版权是何种态度?比如你作品中音乐的使用、那些影史经典影片的引用等。


蔡明亮:我自己的每个作品,不管资金高低,凡使用到的任何素材包括老歌、音乐、甚至物件,比如出现在电影里的一张海报、不小心在街边录到的流行曲,你要用,都得要经过授权、都要付费。有时找不到授权者(可能公司倒闭)还很苦恼,国外的发行商根本不敢发行版权不明的作品。


据我所知,有些大陆年轻导演不太懂这个观念,结果影片得了奖却无法卖到那些讲究版权法的地区。只有知道创作的不易,你才能尊重所有创作。


Knews新闻记者:除了版权问题,你为何如此在意观众对你作品的态度?


蔡明亮:电影有商品路线的、也有创作路线的,分辨不难。电影圈也好,观众也好,都知道我是纯粹的作者(巴赞“作者论”意义上的作者)。我也不讳言:我不是娱乐片、不大众、不卖钱,你何苦盗我?我长年勤跑影展,无非是増加展示机会,为作品多争取一点生存空间,多卖几个欧洲版权。可是随便哪个买了片的国家一发行DVD,你就花一张碟的钱邮购,然后就盗版满天飞、传遍千家万户,这样,整个己经很小的通路就被你拦腰一斩,那以后谁还要发行艺术片?


有人骂我“连个退路都不留给蓝影网”,请问它这样猖狂的盗版行为,有想过给创作者生路吗?仍对电影怀抱理想的创作人、投资者、发行商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们要不要生存?当创作者不拍电影了,发行方不出版电影了,盗贼又盗什么呢?他原创了什么呢?


我为什么那么反感被盗版?除了生路受损,还因为我看到它在鼓励一种品质糟糕的观影方式。环境不动,我就从自己做起。你们这样使用我的作品,是折损、是侵蚀,甚至可说是腐蚀,很多价值都被抹杀掉了。你刚才提到我是不是很重视电影仪式性的那种人,我是非常重视。我自小天天看的就是35毫米的胶片大银幕,我将电影视为庙堂,大家集体朝拜,一个鼻息,同笑同泪。


我拍《河流》,要求打很暗的光。摄影师提醒我到时转到电视会看不清楚,我仍坚持:电影不为电视而拍。拍《郊游》,非得配合院线发展成高清,但我仍要求打胶片的光。我极少送人自己的DVD,就是因为不乐意你看小屏幕——通过笔记本电脑、电视、甚至手机,我作品的声色已被折损。再加上人人可盗,想要就有,还可遥控快进、爱看不看、不懂就骂……真是不必了。


有人说:我同意你的维权行为,可是你也许不太了解我们的环境,上网分享、转载、看盗版,形同一种文化”。文化?我不能认同,文化再怎么说终究得蕴含某些正向价值吧,看盗版该说是一种生活形态吧或一种习气吧,这种易上瘾的、纵容犯罪的习气,还是改了好。


儿童教育里有一种“延迟满足”练习:欲望不是需要马上满足的,用心等到的,才可能是品质最好的。


“台湾也曾经是疯狂盗版乐园”


Knews新闻记者:会不会介意别人认为“你是为个人利益、钱之类的做这事”?也有声音说“我是看了盗版才认识蔡明亮的”,你怎么看?


蔡明亮: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分不出来吗?那些护盗歪理或谩骂,一点都不重要,我根本不看。有时同事转给我,我叫他们别转没营养的东西给我看。


其实我只以一个作者的个人身份进行维权,且要求也是最低限度:就是“别盗我、别占我便宜、别糟蹋我的作品”。我非常惊讶:这么庞大的盗版世界,区区一个没什么经济利益的蔡明亮只想要回他自己的东西,竟被窃贼斥责找错人,还触怒一大群盗版迷——这真有意思。


我觉得任何作品,可以是创作,也可以是商品。但是,当它是一个创作的时候,你就要特别珍惜它。我就觉得:我的作品是到了某个年龄的人才可以感受。我不希望我的作品到处发行——13岁也来看、16岁也来看,看完了不懂,就要骂我沉闷,我不需要这些。


我的作品,我希望放在戏院或者美术馆去放映。我和李康生都是对艺术有追求的人,我们对于电影的每个元素、节奏、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跟踪报道我10年的记者,他们对待我影片的态度也是有变化的:慢慢地接受、转换。


他们发现,原来看蔡明亮的电影,一定要到电影院去看吗?如果电影院只求卖钱,那么我可以去美术馆放映嘛。可是,如何处理我的影像、选择什么样的音效和环境,这些都需要我来做决定,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被放到网络上。


所以我呼吁:现在可以不要再这样对待我的电影了,我没有追究我金钱上的权益,我追究的是你伤害了我作品的品质。我就算要追究钱也很合理。后面那些盗我的网站,我都要一个个处理。


蓝影网有点“傻”:你偷了我的东西,我当然口气不会太好啊,难道我要跪下来求你删掉我的东西吗?


Knews新闻记者:在内地真正追溯、追究的话,可能一“打”(打击)就是一大片。甚至有朋友会说“不在网上下载那些盗版片,怎么融入先进的社会。”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这种状况有没可能改变?


蔡明亮:我住了3O年的台湾,在8O年代初也是疯狂盗版乐园,在路边摊、夜市都有卖盗版的,警察来他们就跑、转入地下活动。我也买也看,《你那边几点》里,小康在路边找到《四百击》,就是那样。我要说:没人是圣人,但当你知道这样做不好时,就要改变。


一位前辈导演郭南宏就跟我感慨:他的事业最高峰正逢盗版高潮,他的新片第一天上映,当天晚上他和制片人就在夜市逮到一堆该片录像带,双方当场扭打起来。他说:我是被盗版打垮的,气得从此不拍电影。


20年过去我被邀到罗浮宫拍戏想用楚浮(Truffaut)的班底演员,她们个个是影史上的大明星,我一个一个去拜访。她们也不熟悉我,我跟珍•摩露(Jeanne Moreau)提到:您演的《夏日之恋》(Juleset Jim,1962)一直到2000年才终于正式在台湾上映、发行正版DVD,我看到她眼角滑下泪。


台湾现在肯定还是有盗版,但已经非常地下化,没门路还找不到。现在的年轻导演上新片,没听说有人要防盗的。稍微正常的状态是:“盗版地下化,发行正常化”。


全世界都有盗版,可盗版怎能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而发行的正常化在于“该来的需要来,该进的需要进”,只有这样的环境,才是影视界的常态。


Knews新闻记者:有一种“强盗逻辑”,认为因为有了“盗版”才开始有了学习、交流、沟通,因为过去的环境那么闭塞,很多东西可望不可即,导致对优秀影视文化的木然、无知。你有没有想过传播你电影的人,其实目的可能不是赚钱?


蔡明亮:我的感受是,大家开始的经验都差不多,都是因为前面都有一堵又高又厚的墙,盗版仿佛帮大家撬了一个洞,终于可以探个头,吸一口新鲜空气。但你的时代又跟我的不同,我们那时没有网络,什么都要等,也无处可求。忽然找到一个盼望已久的,就如获至宝,偷偷的看;即便分享,也是隐密私下的三两个,慢慢的看,细细咀嚼。


现在呢,盗版传播铺天盖地、四处张扬,影迷们什么都要、越快越好,咬一口不对味,马上扔了;要么就快进浏览、到此一游,便自认阅片无数、变成电影专家,到处指点江山、说三道四。我领教过一位叫“死胖子”的网民,说他少说也看了七八千张碟了,问“蔡明亮是谁呀?他那大闷片送我,我都不看的”,有其他网友问,“那你都看些什么呢?专家先生?”他什么都看了,也什么都没看到。


我说这些,不是说我看就行,你就不可以,不是说:我格调比你高;我优雅,你粗俗;我懂品味,你狼吞虎咽。不是的,我们其实都一样,心总是虚的。我的现实中也曾经有那么一道墙,但是我绝不会假装它不在,更不会允许它跑到心里面去。
其他的我就不说了。


“‘年轻’、‘成功’这两个词,突然让我觉得特别恐怖。”


Knews新闻记者:没有了盗版,你希冀如何让大陆的观众认识你、见到你?


蔡明亮:这几年,我的片不管在国际影展,或者在美术馆,总会看到不少大陆的学生,约莫20岁上下,他们本来就是我的影迷,从来没有一个人拿着盗版碟要我签名,他们知道我不喜欢。我当然明白他们是怎么认识我的,但是不管他们在戏院或美术馆跟我的作品相遇,都表示有了新的认识。我相信:这批人将来必会选择用一种我所谓的“作者的方式”,来看我的电影;他们要收藏我的作品,也一定不会是盗版。


如果电影是一门艺术创作,它就值得被好好的使用。


我三十岁的时候,看了黑泽明八十岁的作品《梦》,我不喜欢,觉得老气横秋、有气无力;没想到我五十岁的时候又看了一次,却非常感动:那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才能拍出来的电影。原来一部好的电影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它总是等在那,等你成熟。黑泽明导演的御用场记野上照代女士今年89岁,也是我的好友,她有一部著作的中译本叫《等云到》,这书名简直就是电影艺术的真髓。等一朵你要的云,不管要花多长时间,黑泽明都会等,侯孝贤也会等;胡金铨等一片芦苇翻白,等了三个月,这些都是伟大的导演。现在的电影,你要什么云都有,电脑特效弄一弄,就可交差了。但是你会被触动吗?我不会。


去年初我帮野上女士拍了一个短片《秋日》,她跟李康生合演,今年在台北的美术馆演了,我不会出DVD,也不会让它随便外流,你如果有兴趣看,非得来美术馆不可。至于什么时候会到你那边的美术馆呢?我也不知道,我在等。


我年过半百,加上胸无大志,应该不会再有太多的创作,但是我一点都不嫌少,很够了。我现在最渴望的是,我能在中国的盗版世界完全消失、永远消失。如果有一天,我的作品能来,那就让我跟这里的朋友重新认识吧。


希望那是一个重新开始。


Knews新闻记者:@蓝影网之后,你目前打算怎么处理其它网站的盗版问题?


蔡明亮:这次的过程,起码我搞懂了什么叫“资源原创者”、“转载聚合者”,其实都是盗版户,只是形式不同。贼无大小,罪无轻重,我也只能见一个念一个,希望他们都放过我的电影。我从没想过要做一个反盗版的斗士,我没那么大能耐。我要做的很简单,就是维护我自己的权利,保护我的作品,我只代表自己。


最后我想说,我在7月26日、27日曾发信通知了该网站,请他们尽快删除在他网站上属于我的全部作品,我知道那完全是非法的。他们给我的唯一(实质)回应是:“关于版权问题,非法内容检举请联系我方邮箱(请附录相关版权证明文件)。”


真是荒谬到极点:你侵犯了我的版权,却还要我向你提供版权证明——好像这个网站自己开个了法庭,我的东西被拿了,我去追讨,还得先向他证明东西是我的!你唬谁啊?我现在也趁这个机会最后一次警告这个网站:只要让我对你念了一篇经,你就别想我会停下来。听说这个网站的老板是个年轻的成功商人,“年轻”、“成功”这两个词,突然让我觉得特别恐怖。



【写在采访后】

《联合早报》对该事的报道中直接以“消耗战”来形容蔡明亮对打击“盗版”的态度和决心。蔡明亮边说边轻轻地一笑,人生路很长,很多事需要慢慢来,“打群架也需要一对一”。


平日里,吃斋念佛的蔡明亮导演,他说自己的“对贼念经”不会停止,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做打击盗版的事。之所以执着地打击盗版,根源在于对自己作品的珍爱,“我不需要这样的影迷,我的作品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让大家看到,我对自己的作品从哪来、到哪去都有自己的安排,你为什么要来偷我的东西”。


“资源帝”在如今的互联网环境下的影视文化中,司空见惯了。因而开始交流专访时,试探性地反问他是否了解内地的互联网氛围。他说“你们是你们”、“我代表的是我个人”,强调我的作品不要出现在盗版世界中,“当我们再相见时,希望是一个重新开始”。


蔡明亮


结束采访时,从最初警惕性地想要批判蔡导演地处台湾年纪偏大的“不合时宜”,到之后感受到他的“普通”和对电影不普通的态度,聊至中间,几次停止话语的节奏反问记者“你知道吗”还依稀可见年轻时他做老师的影子。蔡明亮是一个可爱的影坛怪咖,身体抱恙也从未停下创作的脚步,一年下来才有空打完反盗版的第二仗,他语气透出的是心痛、悲悯与期盼。为了严谨和真实,对话之后,他担心因为聊天状态的放松会说出伤害他人的词句,便要求用文字再回复一遍。


这就是蔡明亮,以一个人的力量对抗盗版,并毫不停歇地追求着电影世界里的“理想国”,呐喊着“盗版地下化,发行正常化”,行色匆匆的人们,你们听到了吗?


(编辑:孙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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