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保护条例》十年 保护实质仍落一纸空文
时讯
看看新闻Knews记者 刘娅静 刘宽漾 特约记者 马志异
2016-11-01 19:30:18
“月亮门”:用破碎才能换来的如临大敌
10月4日晚10点03分,山西的“徒步长城探秘古村落”群里,@浪淘沙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贴出了两幅对比图片:
未坍塌前“月亮门”原貌 摄影:浪淘沙
坍塌后的“月亮门”
图片中,历经岁月洗礼的砖砌拱形门,坍塌成了仅剩一半不到的颓垣断壁,碎砖满地好不荒凉。而这座拱形门正是广武明长城上最美的“月亮门”,当地人把“月亮门”比喻为美丽的项坠。广武明长城这条项链原本已经残破不堪,而今吸引无数长城爱好者前来观摩的项坠竟然随风而逝了。
广武明长城的美丽项坠“月亮门” 摄影:张秉法
“月亮门”下怀古 摄影:张秉法
10月6日,山阴县人民政府网站发布官方消息:山阴广武明长城10号敌台“空心楼”坍塌,是由罕见大风所致,此前没有任何倒塌迹象,更不是有人私挖、乱采、取土、拆砖或其他人为破坏因素造成的。消息称,据村里目击者说,事发当时,的确是电闪雷鸣,风力罕见。长城边上广武村子里百姓家的牛棚、马棚棚顶有被卷起刮走的,一些电杆被刮倒,造成周边村庄停电。而事后他们从气象部门了解到,当时风力达到八级。
紧接着在10月9日上午山阴县人民政府召开的“长城保护行动”座谈会上,县长南志中代表山阴县人民政府向社会公开道歉。
山阴县人民政府县长南志中在发布会上接受采访
南志中坦言:“这次坍塌虽因罕见大风所致,但政府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是思想重视不够;二是保护措施不力;三是资金投入不足。”同时他表示,“县政府已会同专家研究措施,制定方案。虽然是亡羊补牢,但将竭尽全力进行抢救恢复,争取有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修复结果。”
“月亮门”坍塌引发了社会各界关注。当记者到达坍塌点附近,看到的已经是这样一幅景象:百米开外就用钢管搭建起了防护栏,黑板白字书写着“文保修缮阶段,谢绝参观靠近”。敌楼底座上那剩下的“独臂”已经被脚手架和木板遮了个严严实实,防止它继续被山风破坏。敌楼和城墙下面的空地上还搭了个临时看护房,保证夜间也有人看护,防止意外情况。村民告诉记者,现在只要一有刮风下雨,他们就会上山查看情况,生怕再有过失。
记者与村民闲聊得知,坍塌发生后,当地政府和文物管理部门的“如临大敌”,和坍塌发生前的近乎“不闻不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看新闻Knews记者在山阴县爬山寻访长城多日,确实也感受了山顶风力的强劲。但站在山巅,放眼望去,广武明长城满目疮痍、伤口累累,让人不得不思考:“月亮门”的坍塌,责任仅仅在风吗?这风吹了已千年,那晚的大风,是否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和事后的应急举措相比,广武明长城的日常保护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没有经费?责任在风?
看看新闻knews记者联系负责广武明长城保护的文物管理所,从到了山阴县的那天起,就遭遇相关负责人的一致回避。县政府办公室的回应也与早前县长的“诚意”致歉大相径庭:“长城就归文管所负责,其他人都不了解情况。”
记者多方打听,才找到了广武明长城的一线巡护员,村民尹城武。
目前在全国不少县市都设有长城巡护员的岗位,多半是由当地村民兼职,负责长城日常看护。而尹城武曾陪着这十公里的广武明长城风风雨雨34年。
聊起“月亮门”的坍塌,尹城武不无惋惜。他掏出手机给记者看7月3日他和拱门的合影,“这个就是没倒塌的‘月亮门’,我在这儿照的照片”。尹城武说,月亮门拱形的两侧立柱是残存的长城砖,而拱顶却只剩两个立柱支撑的夯土,砖块早已脱落。没有人工维护的介入,坍塌便是迟早的事:“所以说这个地方今天不塌,明天也会塌的。因为啥呢?它上边没有砖,是土。”
每当刮风下雨,尹城武就对“月亮门”提心吊胆,而这一情况他也曾多次向文管所反映。“一直到现在30多年了,就是这个样子,从来就没有修护过”,至于具体为什么不修护,尹城武说:“说是没有经费,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咋修了,也没有个方案。这么漂亮的一个建筑就倒了,现在咋恢复这个样子呢,我估计是恢复不了过去那个样子了。”
修护长城,欠缺经费?山阴县确实是至今也没能摘掉贫困县的帽子,在“山西省专项计划实施区域贫困县名单”中,山阴县赫然在列。却也有当地人跟记者打趣:一看山阴的路和民生基础工程就是贫困县,二看政府大楼和湿地公园却是小康县。
在“月亮门”山脚下,一个巨大的“烽火台”看上去保存完好,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后修的公厕。有知情者爆料,县里搞长城旅游开发,找人设计和修建了“烽火台”公厕,花了四十多万,城墙边儿的砖石步道和一直通往“月亮门”的木栈道,也是花大价钱新修。没有经费维护“月亮门”,却能投入资金搞旅游开发?对于这一质疑,县里不愿做正面回应。
广武明长城山脚广场上,犹如“烽火台”般的公厕矗立右侧
讲起“月亮门”,中国长城学会的副会长董耀会痛心疾首:“山阴县你们也去看了,下头广场建得多好,路建得多好?那么这块投入投入了多少?这一份投入,假如说有对长城的敬畏,有对长城保护这种紧迫性认识的话,可能拿出一个零头的零头来,这个所谓的‘月亮门’就保住了。所以说在事情发生了之后,如果仅仅把责任推到风的作用上,仅仅推到没有钱上,是不足以来说明问题。根本的问题还是重视程度不够。”
钱的问题卡在哪里?
董耀会的斥责之情溢于言表,山阴县的文物管理所所长,依旧不愿接听记者的电话。
记者上门寻访,借用值班工作人员的手机,才终于拨通了文管所所长欧阳田的电话。欧阳田:“广武明长城旁边的公厕、砖石步道和木栈道都是山阴县文物旅游局修建的。”欧阳田说,文管所只是文物旅游局的下属单位,言下之意,上边要把资金用来旅游开发,他们也没法说不。
欧阳田坦言,山阴县的长城保护根本就是无米之炊,既没钱也没人,更没有修护方案。他在县文管所工作多年,从国家、省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到县政府,都没有给过修护长城的专项资金,只有少量且不固定的日常看护费用。
那么这钱,究竟该由谁来出?
“现在长城的保护呢按照国家的规定,是各级政府共同负责,但主要的保护实施的责任呢是基层政府,就是县政府。”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董耀会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长城保护条例》明确规定,各级政府要把长城保护的经费,纳入到财政支出,要把长城保护的规划,列入到各级政府的社会经济发展总体规划当中去。
在看了记者拍摄的广武明长城现场视频后,董耀会指出,山阴县对广武明长城做旅游开发本身无可厚非,公厕、栈道的设计也能兼顾到环境保护。但问题在于保护的主体应该是长城,有钱要先花在维护“月亮门”、树立警示牌等具体保护措施上,说到底还是意识的问题。
其实,基层政府的思维方式不难理解:搞旅游开发那是赚钱的,实打实的“经济效应”;把钱投入长城保护,却是“只见投入不见产出”,且深不见底。
对于这一点,原山西省委常委、山阴县委书记张秉法体会颇深。 “思想上不重视嘛,这个修长城,不能在政绩上增加分,修长城大家看不到”。在政绩优先的思维模式中,这再正常不过。
这位山阴县曾经的父母官,官至山西省委常委,山西省人大副主任,却在退休后发起成立了山西长城保护研究会,想要通过一己之力改变些什么。“出了问题大家重视了,不出问题还不重视。我认为现在保护意识还没有摆到应有的位置上,本来花小钱能办大事,但是没花钱,所以出了好多问题。”
山脚下,两座石碑,向所有经过的人宣告:“长城—广武段”是世界文化遗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不远处的山上,美丽的项坠“月亮门”却已经在风中破碎。
救救“月亮门”背后的“万里”长城
执行广武明长城的巡护工作34个年头,尹城武俨然是个“活长城”。跟着他上山,广武明长城的伤痕历历在目。
“这个明长城在广武这段是内长城,内长城有个啥特点呢?就是外边包砖,里边全部是土墙。”话虽这么说,但现场已经几乎看不到任何包砖,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墙。“外墙这个砖主要是从72年到79年这个年代就坏了,因为那个时候加强战备啊,备战备壕为人民啊,有一部分是部队破坏了,后来村民盖房子也是扒长城砖,所以说这个长城就弄得现在这个沧桑,残破不堪了。”
这段历史,尹城武看似随口说来,却饱含着无奈。他随手捡起长城墙角散落在地上的碎砖,比划着跟记者说:“这个砖40公分长呢,咱们现在的砖10来公分。这砖好使,这600多年了还能保存。现在这砖能保存到这个样子?”长城砖独特的烧制工艺和过硬的质量,使它远远要好过其它建筑材料。在保护意识缺乏和管理薄弱的年代,很多长城砖,就这样被扒下山,盖了村民自家的房子。
长城脚下,如今已经废弃的广武村,一座座民舍、庙台,几乎全是用长城砖所建。巍巍古长城,无奈化作这院子的围墙,和废弃的窗台,独留远处仅剩黄土的断壁残垣,在风中凋零。
仅剩长城砖的废弃村屋和远处光秃秃的长城夯土墙
尹城武说,往年还有村民过年过节放鞭炮了,捡几块结实的长城砖当底垫。哪怕是现在,也有少数游客会顺手牵砖带回家,说是有“辟邪”的功用。为了劝诫、阻拦,他得罪了不少人。
没有了包砖,自然风化和人为破坏就会加剧十倍百倍。沿着这段长城,每走十几步就能看到豁口、断层、沟壑和步道。墙里墙外都是庄稼地,村民为了不绕路,有时就直接在墙体上凿个豁口。外地游客攀爬古长城的行为时有发生,有些墙体上平滑的步道就是生生踩出来的。而长城放牧的现象也是屡禁不止,山羊对土墙体的破坏尤其大,特别是在下过雨后,人走不到的地方山羊都能爬上去,日积月累墙体越踩越低。
在看看新闻Knews记者走访的几天,就不止一次遇到攀爬墙体的游客和牧羊的村民,虽然尹城武都会第一时间上前阻止,但对于成效,他也早已心知肚明。
“就没有醒目的标志,说这个地方不能攀登,不能践踏了。游客自然是看见哪里有路就往哪走。”游客每天都是新面孔,然而牧民却都是当地村民,今天劝回去,明天接着来。“虽然说长城条例提到禁止放牧这一点了,但是我们也没有执法权啊,单单的一个劝阻不解决问题。具体这个条例怎么执行呢?怎么处罚?谁来处罚?没有这个明确规定。”
山羊钻进长城缝隙,破坏残存的砖墙 摄影:张秉法
记者走访的这些天,张秉法就住在山阴县,他以山西省长城保护研究会会长的身份对广武明长城进行勘查研究,推动保护。他坦言,保护长城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就目前而言,当务之急是要做到不让长城继续被破坏、风一吹就坍塌,否则子孙后代日后再要看长城恐怕只能通过照片联想了。
记者离开前的那一天,尹城武一定要带记者去看看广武城的城门古堡。这座城门至今依然是包砖坚固、底座结实,几乎完整保留了几百年前的气势和风貌。尹城武说,这个城门和墙体是和“月亮门”一带的明长城同一年修建的,因为对附近的百姓起到了阻拦洪水的作用,就被完整留存到今天。而“月亮门”一带的长城砖如果没有被扒掉,也会像这座城门一样雄伟壮观。
尹城武,在山阴县文管所挂名,没有编制,没有养老保险,一个月收入只有300块钱。
山河已成“故人”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大家拼命打回去,哪怕倭寇逞豪强……”一首《长城谣》传唱出了长城之于国人的精神意义。从战国时代一直到明代乃至清代,中国统治者一直在修筑长城,抵御侵犯。时至今日,长城依然是国人的骄傲,是中华民族的血液和灵魂,是世界认识中国的标记。
金戈铁马、逐鹿强场、改朝换代、民族争和,举凡重大的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历史事件,都曾在长城身上打下了烙印。奈何,历史的巨大车轮行进到现在,山河却已成“故人”。
固若金汤的长城敌得住千年的风雨侵蚀,却敌不过人为的破坏。凝聚着历史血汗和智慧的长城,正在这个科学技术更先进的年代,濒临衰亡。
山西长城1100公里分布在36个县,大都因为管理和保护不善破坏严重,现如今保存完好的就只有代县约400米长的一段。而事实上,山阴县并非孤例。全国范围像广武明长城这样长期处于自然状态,缺乏有效管理和保护的长城不在少数。
在甘肃永昌县城关镇金川西村,67岁的农民周某某家羊圈的围墙,就是用从长城上扒下的砖建的。
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市博物馆馆长石宇清介绍,宁夏中卫段古长城遗址大约有100余公里,在保护工作上也一直遭遇难题。除了自然风化和风沙侵袭,还有当地群众人为破坏长城,将房舍和牲口棚依附长城而建,把墙体的土料和石料挖下来自用,甚至在城墙上挖洞建窖,屡禁不止。
宁夏灵武市水洞沟景区里的明长城遗址和驼道 摄影:于楚众
甘肃中部景泰县黄河锁桥堡上方的明代烽燧 摄影:张雷
1987年,长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然而紧接着,长城又被列为100个最濒危的历史文化遗产之一。大多数人印象中巍峨的八达岭、雄伟的居庸关等长城景区,仅占长城整体的1%不到,其余的长城大多湮没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尤其是一些荒居野外的古长城,保护状况实在堪忧。
国家文物局曾经公布的调查数据显示,即使距今年代最近的明长城,也只有8%的墙体保存完好,超过七成保存状况较差。
“长城它2万多公里的遗址需要保护的话,这个大体量是分布在15个省,404个县。长城沿线大多是相对贫困落后的地区,50%以上是国家级贫困县,还有很多是省级的贫困县”。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董耀会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因为长城的体量和分布情况,各地对它实施保护的确面临着客观困难。
更致命的破坏是不科学的开发和利用。2006年3月,内蒙古乌兰察布丰镇市修建公路,施工方直接把长城挖开,修了一条穿越长城的公路。2000年前后,山东青岛经济开发区对境内齐长城进行了一次修复建设,修复的手段竟是把古齐长城直接推倒,在原址上仿造北京八达岭长城,建设了新的城墙。当时,《万里长城》编辑部主任郑严义愤填膺:“这种开发荒谬至极,简直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山寨齐长城:仿造北京八达岭长城重修区段
长城保护之困如何破题?这不是一个“条例”的事
十年前,2006年12月1日,酝酿辩证了达7年之久的《长城保护条例》终于正式施行。这曾被称为是长城事业发展中的一件大事,也是长城保护工作的一个里程碑。 然而,这漫长的十年过去,长城保护工作又推进得怎么样呢?
现状,多地的长城保护工作依然停留在口头呼吁,大部分的古长城仍旧濒危,“伤口”仍在继续扩大。即便有少数长城修复案例,也因为欠缺具体标准,出现了类似“最美野长城被抹平”的情况。十年之际,广武明长城“月亮门”轰然倒塌,真的到了该重新反省的时候了。
中国长城学会董耀会会长一阵见血:“《长城保护条例》在总体上遏制住了无序破坏的状况,但没有在执行层面上继续去推动。比如说长城的保护经费要列入到本级政府的财政预算,那么列入多少算列入?没列入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目前没有具体规定和监督落实。”
其次,资金不足谁来补?
鉴于长城沿线均是相对贫困落后的地区,不少是国家级和省级的贫困县,在经济非常困难的情况下,拨出足够的资金用于长城保护面临实际困难。董耀会介绍,目前中央财政在长城大项目、大工程的修缮上,资金支持力度很大,仅十一五、十二五期间就有20多个亿,而日常维护和管理费用,目前中央层面没有资金补足。他建议各地长城的日常维护经费,应由国家把大头承担起来,补足地方资金。而日常维护不像项目工程需要投资巨大,可以实现花小钱,办大事,实实在在维护。
关于如何解决钱的问题,山西省长城保护研究会会长张秉法还建议,可以发动社会各界人士募捐,建立长城保护基金,同时也必须确保监督到位,长城保护基金专款专用,不能滥用。
再次,条例的具体措施应明确到位。
张秉法认为,目前的《长城保护条例》在具体操作性上还有所欠缺:“必须制订一套可以操作的具体办法,比如保护范围多大,哪个地方保护呢?保护的要求达到什么水准?再一个就是保护的重点,长城这么多,21000公里,你都要保护下来?不可能,要突出重点区段。”
执行层面,目前各地仍在沿用的长城巡护员更接近志愿者的身份,所能行使的管理权力微乎其微。长城保护需要相关机构切实履行职责,责任落实到人,对破坏长城的行为有效追究,才能杜绝类似现象继续发生。而国家层面上,也应该为长城保护专业队伍的构建,提供支持。
要保护、要开发,规划更要先行。
针对目前对长城重旅游开发,轻保护维护,甚至有人为加工,推倒重建的个别情况,专家建议从中央文物部门到各个省市县都要对长城保护和开发做具体规划。国家层面要出台《长城保护总体规划》,地方政府也要做出具体指导规划,明确旅游开发的方式、限度、区域,不能仅仅为了满足眼前利益,不顾长远大计。
横亘在燕山支脉上的金山岭长城,现存最完好的一段明长城
长城是世世代代遗留下来国人的精神脊梁,是中华民族两千多年的历史见证,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财富。长城都倒了,我们又拿什么历史与骄傲,去传承给子孙后代。
(编辑: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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