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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死了 就用这林子里的树立个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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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新闻Knews记者 刘娅静

2016-06-06 20:23

“他俩真是忙坏了,媒体今天来了七八个,昨天有十几家,有来打听老人住哪儿的,也有问路要去看树的,这会儿还不知道俩人在哪里拍摄呢。”得知我也是来问路的记者,经营小卖部的夫妻俩乐得合不拢嘴。

村子里的土路,不时有装载了砂石的卡车呼啸而过,扬起黄沙漫天,落下的尘土在路两旁积成土堆,一脚踩下去尘土飞扬。流动着的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牛粪味。

无臂老人贾文其的家,就靠在路边,建在一个黄土丘上。房子只有一层粉刷了白墙,二层还是裸露的石头和红砖墙,一看就是贫困户。只见大门紧锁,丘下果不其然停了四、五辆小轿车,看车牌便知是外地来的。


站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看见两个老人从田埂上走过来,贾文其走在前面,双目失明的贾海霞贴在他身后,手里攥着贾文其空荡荡的衣袖。见到记者,贾文其很是高兴,主动和我寒暄:“刚走的是河北日报社的记者,去拍树林的。央视《焦点访谈》也要来了。”我跟随两个老人走到贾文其家门前,只见贾海霞从贾文其的口袋中摸出钥匙,又摸索着铁锁开了门。陪同媒体的四五个县委干部也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不一会儿就把一个巴掌大的小天井围坐满了。我想着让两个老人先歇息歇息,不成想一旁用手机翻看新闻的宣传干部却突然质问起来。

“昨天的报道你们看了没?是记者断章取义还是怎么样?你们现在是世界名人了,说话要注意形象。”我凑过去看了下那篇报道,有一段大意是写两个老人本来的想法是要种树卖钱的,结果被媒体一宣传就改口说是为了环境保护,为此他们也不敢卖树了。突然间被领导批评,两个老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沉默了半晌。贾文其先说话,看看报道里写的是谁的名字,不是我说的吧,是海霞。眼睛看不见的贾海霞异常激动:“谁说来,谁说来,给这个记者打电话,我问问他谁这么说来。”有人拨了这个记者的号码,贾海霞放在耳朵边听了一会儿,又放下,关机了。贾海霞还在大声辩白,坐在一旁的贾文其已没了刚见面时对我的那股热情劲儿,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小刘,今天咱不拍了吧,先休息休息。”我回答:“好,没事儿,今天就聊聊天,有哪些不对的地方,我听你们唠唠。”可能是到了下班时间,宣传干部一行要先离开,临走前他们把我叫到一边耳语,那个贾海霞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眼睛也不方便,不像贾文其,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

“聊聊天可以”,贾文其把我带进他的里屋坐下,用右脚的大拇指和食指娴熟地夹过一个薄本子和笔,让我在上面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写好了他又当场给我打过来,核实了一下。我翻了翻那个本子,前后十几页,记满了这些天来拜访的记者。

我让他给我讲讲人生经历,他就从自己三岁时跟着哥哥去弹棉花,结果不小心触到高压电截去双臂的故事开始讲起:那个时候妈妈抱着年幼的小文其常常落泪,年幼无知的小文其经常对着妈妈说:“妈妈,妈妈!我的手呢?我怎么没有手呢?”妈妈眼含着热泪,将小文其紧紧依抱在怀里,耐心地对他说:“孩子呀,你要活,你可以活下去,你将来以后,只要你刻苦学习,一定能够成为国家的有用之人。” 我注意着看,老人的神情没有掠过一丝悲伤,甚至有一点,骄傲。他接着讲,小文其懂事地点了点头,从此以后,努力学习,刻苦锻炼,终于走出了一条闪光的人生之路。

这一小段故事后来成为贾文其写给自己的介绍词,在他二十几岁跟随残疾人艺术团走南闯北表演的时候,出场前就由主持人念这段词给台下的观众听。贾文其回忆说,常常主持人还在台上念,台下的观众就已经哭了。后面还有一段话,贾文其在河北省残疾人运动会上荣获了仰泳、自由泳两枚金牌,并在1983年和1989年先后两次从湍急的河水中救起了两名落水儿童,被当地人称为舍己救人的残疾人英雄,被井陉县共青团委授予了舍己救人的英雄模范。


贾文其随团的保留节目是脚写书法,一起登台表演过的残疾人演员还有杨光、周舟。期间因为性格坚强、为人热情,他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团长,每天带着四十多个人,全国各地到处跑。“身上带着蒙古包的腥味儿,带着大海里的咸味儿,吃着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子,披挂着青藏的哈达,对吧?咱还叼着湖南的辣子。”我告诉他来之前都没听说过这段经历,也没有报道写,我要把它拍出来。贾文其兴奋地跳了起来,快步走到窗户边的书桌旁,用右脚两个脚趾夹住提手拉开抽屉,又夹出好多本相册,一页页翻开来让我仔细瞧。这是他们艺术团的合影,这是他当团长的时候西装笔挺,这是他在舞台上表演书法。他还给我模仿杨光说话,压低的喉咙发出浑厚的声音,竟有七八分相似。此刻落日的余晖正好透过窗户,照射在他头顶豆大的汗珠上,闪闪发亮。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舞台的,可能远超过种树,便问他舞台有什么好?贾文其不假思索地回答:“在舞台上你都是鲜花掌声当中生活的,多好的工作啊。”我又问他:“那这段时间不也是鲜花掌声,是不是?”“这个和那个不一样了,那个是文明的,你这个是卖苦力的,每天一身臭汗。”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生病,家里需要人照顾,贾文其在外漂泊表演的艺术生涯应该不止七年。而今,那些闪亮的日子都成了尘封的记忆,鲜有人问津,他也无从说起。15年前的2001年冬天,贾文其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偏瘫。当时在邻村教书的哥哥不愿意回家,三弟又因为年纪轻打架斗殴被拘留,家中唯一的残疾人贾文其只能无奈挑起养家的担子,放弃钟爱的演艺工作。“忠孝不能两全,我也是没法子啊。”残疾人生活能自理已属不易,要再照顾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病人谈何容易?贾文其给我讲了一个至今令他难忘的经历。回家照顾父亲第一年的大年三十儿晚上,深夜里下着雪,村里人都睡下了。卧病在床的父亲突然说想要大便,贾文其只得匆忙赶出门找人帮忙,这看看家家都黑了灯,急得他是满头满头的大汗往外冒。平时若是小解他可以用脚夹着小壶接一下,这要大号了可怎么办?平日都是邻居帮着照应下,眼下大过年的,他一个五尺男儿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急中生智,他看见院子里有块塑料布,再转念一想,垫上卫生纸铺床上不就行了吗。就这样,他用脚夹着塑料布,给父亲一垫,再一扯,扔出去,困难就这么解决了!贾文其回忆说,我何必出去跑呢?求谁都没有求自己,求自己的大脑,求自己的心肺,就这样,我克服了种种困难。

因为命运多舛,也因为家境贫寒,贾文其一直打着光棍,一个人住着简陋的两间房。低着头用嘴吃饭,抬起头用脚穿衣、洗脸、锁门、劳动。一直到他遇着了同样有着不幸遭遇的贾海霞,终于在劳动中有了一个胜似夫妻的伙伴。两个人常说:“你是我的眼,我是你的手”。

贾海霞和贾文其是发小,两个人命运的两次转折点出奇地相近。3岁那年,贾海霞的左眼生过眼病,落下了白内障几近失明。从那时起他就靠着一只眼睛的视力生活,时间长了倒也习惯。成年后他正常娶妻生子,还用打工挣的钱修葺了房子。直到2000年11月,一场飞来横祸毫不留情面地彻底夺走了他的光明。当时在邻村采石厂打工的贾海霞被飞起的石块打中右眼,昏迷中被推出重症监护室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医生的宣判:失明。贾海霞的幸福生活崩坍了。眼前的黑暗切断了他对于未来的所有念想,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绳子、农药、剪刀,但凡有可能危及到生命的物件,统统被他的妻子藏了起来。“家里的东西我不说他肯定找不着。”贾海霞的妻子回忆起那段日子仍是止不住地掉眼泪,这么多年了,内心深处还是痛。“那个时候只有我的伙伴贾文其开导我,说真的,人家也是个残疾人,他让我不要悲观,他说没有手他不是照样也活到40多岁了嘛。”说到贾文其,贾海霞不无感激,然而事实上,真正让深陷人生泥淖中的哥俩重新站立起来的,是种树。


打工没人要,下地干活也干不成,这后半生还长着呢,那要怎么办?有一天老哥俩又坐到一块聊天,贾海霞对贾文其说,你说你以前在林业队干过,咱俩种树可以不可以啊?贾文其当即拍板说,行!冶里村是水乡嘛,这都是地下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贾文其的自信源于他和种树的缘分,而且他在艺术团工作的时候带过杨光,有带盲人的经验。只上过六年学的贾文其,初中时就到村里面的林业队劳动了。那时候吃集体大锅饭,有志青年们在山上抛一连坑植树造林、美化家园,就跟老电影《江山多娇》里演的一个样。后来集体化散了,贾文其自己承包了一个畦埂,带着村民植了近一千棵树,本想着长粗了卖钱,结果1996年一场洪水,全部刮没了。两哥俩一合计,和种树的缘分就又续上了,然而好运却依然没有降临。2001年贾文其和贾海霞在一片荒滩上合力种下了800棵树,当时算了笔账,要是长十年的话,一棵树净挣100块钱,800棵就是8000块,十年一人分到4000块,他们已经相当满足了。结果呢,第一年种下的800棵树只活了2棵,只活了2棵啊。原来,种树的荒滩中间高四周低,虽然四边都是水,水源却上不去,特别得干旱。一年的辛苦全部成了泡影。


要知道两个残疾老人种树,哪有那么容易。首先必经的路上就拦着一条十四、五米宽的河,河底布满了长着青苔的碎石。水位平常到小腿肚,汛期及腰,冬天河水彻骨得凉。每天走到河边,贾海霞先把贾文其的裤腿挽起,等他趟着河水把工具筐用脖子夹到对岸,再趟回来把自己背过去。天冷的时候,两个浸湿衣服的老人身上都挂着冰。没有钱买树苗,他们只能到别的树林里砍下多余的树枝当树苗,为此有时一天要过河好几趟。砍树枝也是两个残疾老人的一门绝技,贾文其站在树下,用肩膀顶着贾海霞爬上树,再代替贾海霞用眼睛观察,指挥着他挥动镰刀砍树枝。双眼只有一点光感的贾海霞也练就了一身的本领,一根铁棍、一把锤子,在鹅卵石堆积的荒滩上能凿一连坑,手背上也被凿得坑坑洼洼。经年累月,两个残疾老人熟能生巧,竟成了种树达人,也成了耍弄简陋工具却一身绝技的匠人。15年种树没停歇,两个老人硬是把荒滩种成了一片林。“那个时候上去就是个大太阳,一点阴凉也没有。现在说真的,虽然眼睛看不见,也感觉得到,根本现在抬头就看不到天,一眼就望不到边了”,从没能用双眼看到树林的贾海霞这样形容到。


说起当初种树就是为了卖钱,两个老人对我毫不避讳。2001年是两家受挫的年份,贾文其要照顾重病的父亲,贾海霞要养育年幼的儿子,老话都说要想富先种树。为什么至今没卖这片树林,也是这么多年艰苦熬过来了,生活还没不堪到那个份上。贾文其的老父亲去世多年,他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贾海霞的妻子虽患有腿疾,但还能打些零工,儿子也是半工半读还能贴补家用。两个老人白天种树,晚上睡觉,拿着一个月150块左右的低保,日子凑合凑合也就过了。贾文其带我去看他家废弃老屋前面那棵树,长得足足有20多米高,2米2粗,这是他父亲年轻时候种下的,四十多年过去了,别人出价2500、3000他也都没舍得卖。贾海霞院子里还养了一些花花草草,种植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乐趣。问他咋不卖树林,他也说:“这个树苗发芽了,我用两个手指去摸着它,后来它一寸一寸地长,长一米再长一米,长成参天大树了。我种树跟养儿子一样,有感情了。”

现在经过媒体这么一轮轮宣传报道,两个老人的事迹感动了不少人,一些资助也纷纷找上门,算是在物质上有了一些补偿。贾文其和贾海霞也要上山再栽种一些果树、核桃树,这样就能在每年收成的时候获得一些即时的收入。虽然想保留着这片“残疾人种的林”,但两个老人肯定地说,只要有这片树林在,他们的物质生活就有依托。当初和村委会签订的那份协议,贾文其一直谨慎收藏着,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树木成林后村委会不收任何费用,自己处理树木,收入自己所有。想到未来养老和儿子结婚可能要用钱,有这片树林在,两个老人心里踏实着呢。“这咱辛勤劳动,汗水换来的,‘果子应该归谁摘’,对吧?我自己劳动果实,我自己应该享受”,贾文其掷地有声。


我问起环保意识,老哥俩说他们之前是真不懂,后来媒体报道多了,他们也就跟着学习到一些。“这地球都是咱们人类共同的家园,现在空气污染这么重,习总书记不都说了嘛,咱们宁可不要那金山银山,也得要这绿水青山。”贾海霞说他要教育儿子,让他继续种下去,让后人都知道这片林是残疾人种的。“如果有一天死了,就用这林子里的树给自己做一个碑”。


(编辑:胡琰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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