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报告：“政府骗了你18年！”

“（反恐战争）不是我们主动要打的，但是，我们将完成。”

——2001年10月7日，美国总统布什，宣布对阿富汗展开军事行动

“出于美国的国家利益考虑，我们将增派3万名士兵前往阿富汗作战。”

——2009年12月1日，奥巴马突然打破了“任期内完成撤军”的承诺，增兵阿富汗至10万规模

“我们的军队会（在阿富汗）取得胜利，他们为胜利而战。”

——2017年8月22日，曾在选举时批评阿富汗战争“完全是浪费”的特朗普，突然改变了自己的立场，力挺阿富汗战争

一场持续了18年的战争，前后三任总统都曾向美国民众保证：“我们是在为国家安全而战”、“我们一定会赢”。

但是，《华盛顿邮报》2019年12月9日公布的2000页解密文件，却戳破了这些承诺。

包括三任美国总统在内的华盛顿政客们、五角大楼的军官们，都参与了这场骗局——他们用乐观的声明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18年，美国打了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付出了15万人的生命代价。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那如果是“一千个人重复同样的谎言”呢？

《华盛顿邮报》此次公开的2000页解密材料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同样，它的价值也在这里。

“解密材料”哪里来？

这2000页的解密材料，来自一家美国联邦政府机构。该机构被称为“SIGAR”（全名：阿富汗重建特任总监察长），由国会于2008年成立，负责调查战区的浪费和欺诈行为。

没想到，从2014年开始，这个机构突然干起了“副业”。

在机构负责人约翰·索普科（John Sopko）推动下，SIGAR启动了一项耗资1100万美元的项目，名为“吸取的教训”（Lessons Learned）——顾名思义，旨在诊断在阿富汗的政策失灵，调查这场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军事行动。

因此，这些文件包含了大量针对阿富汗战争的访谈，采访对象从将军、外交官到援助人员、阿富汗政府官员等等，共有近600人，且在发表时，90％以上的受访人员采用了匿名形式。

2016年8月，得到消息的《华盛顿邮报》开始谋求取得这些采访记录，并且依据《信息自由法》，同SIGAR在联邦法院打了三年官司。

最终，联邦法院迫使后者公开这些文件，并且不得隐匿被访者的姓名和身份。

令人吃惊的是，在这些受访者当中，有超过400人对美国政府对阿富汗的政策，以及在阿的军事行动，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且这些批评的内容，与美国政府对外的宣传大相径庭——用《华盛顿邮报》记者Craig Whitlock本人的话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内容竟然都成了‘（政府）撒谎’的证据”。

伪造“赢家”

根据几位受访者的描述，在阿富汗战争的问题上，美国政府曾持续地、故意地误导公众。

这不仅包括在喀布尔军事总部，还有白宫，还有五角大楼......这些部门歪曲统计数据，目的是让美国看上去像是打赢了一场“很平常的战争”。

“我们缺乏对阿富汗的基本了解，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我们在阿富汗想做什么？我们对所从事的工作，连最模糊的想法都没有......如果美国人民知道，政府这种无能所造成的严重破坏程度......这场战争中，有2400名美国人丧生..... 谁又会说阿富汗战争毫无意义呢？”——美国陆军三星将军、“阿富汗沙皇”、道格拉斯·卢特

曾在布什和奥巴马两届政府中，负责监管阿富汗战事的三星将军道格拉斯·卢特，2015年时，就曾把前线阵亡人数上升，归咎于白宫和国会之间官僚式的互相掣肘。

（注：从2001年阿富汗战争爆发至今，这场战争已经造成了15万7千人丧生。其中，阿富汗安全部队62124人，阿富汗平民43074人，击毙塔利班和其他武装42100人。美国方面，除了美军阵亡人数外，还有3814名美国雇佣兵和1145名北约士兵在阿富汗丧生）

自2001年发动战争以来，已有775,000多名美军士兵被部署到阿富汗。

根据五角大楼公布的数字，其中死亡近2400人，另有20,589人受伤；这个数字还不包括在阿富汗当地的美国援助人员、外交人员、以及来自美国本土的雇佣兵等等。

虽然，美国政府尚未对其在阿富汗战争上的花费进行全面核算，但是，已经可以肯定的是，其代价一定是惊人的。

政治学教授内塔·克劳福德（Neta Crawford）估算，扣除通货膨胀的因素，自2001年以来，五角大楼、国务院和美国国际开发署的支出或拨款，在9340亿美元至9780亿美元之间——这些数字并不包括中情局的开销，以及退伍军人事务部等其他机构花费的钱，这些机构负责为受伤的退伍军人提供医疗服务。

“这1万亿美元的努力，为我们带来了什么？阿富汗战争的市值达到1万亿美元吗？在得知本·拉登被击毙的消息后，我曾开玩笑说，如果拉登知道我们在阿富汗花的钱，他可能会开怀大笑的。”——杰弗里·艾格斯（Jeffrey Eggers），前海豹突击队士兵、曾在两届政府负责安全工作的

“无头苍蝇”

从入侵阿富汗的那天起，美国政府对外有一个明确的、清晰的目标的：对基地组织进行报复，并防止“911恐怖袭击”再次发生。然而，这份解密文件却向人们展示了完全相反的一面。

基地组织是敌人，还是塔利班？巴基斯坦是朋友，还是对手？“伊斯兰国”和那些受迷惑的外国圣战份子呢？更别提，中情局“工资单”上的那些阿富汗军阀了......对于这些，五角大楼并没有清晰的讲述，直接造成作战美军经常无所适从。

“他们（作战部队）一直在问：坏人是谁，他们在哪里？一开始，他们以为我会给他们看地图，向他们展示好人和坏人的住处。”——未透露姓名的一位陆军特种部队顾问

随着战争进行，目标和任务不断变化，对美国战略的不信任开始在五角大楼，白宫和国务院内部生根，就连一些基本的分歧也未能解决。

一些美国官员想利用战争将阿富汗变成民主国家；其他人则想改变阿富汗文化，并提升妇女权利；还有一些官员甚至提出，希望重塑巴基斯坦、印度、伊朗和俄罗斯之间的区域力量平衡......

“就好像在圣诞节时，每个人都会在圣诞树下找到礼物；但是，当你拥有如此多的优先事项和抱负时，其实，那就是没有战略的表现。”

——未透露姓名的一位五角大楼顾问

“我们不会为了提升经济而入侵一个穷国；也不会为了使其民主化，而入侵一个威权国家；现在我们入侵了一个陷入战争的国家，目的是为了使其恢复和平——显然，我们在阿富汗失败了。”

——美国前高级外交官、布什和奥巴马政府内的阿富汗特使詹姆斯·多宾斯（James Dobbins）

即便是主导“反恐战争”的重要角色、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也在2003年9月8日的一份口述备忘录中抱怨说：

“我不知道“坏蛋”是谁...... 我们在智力方面，严重不足。”

作为美国政坛的“超级鹰派”，拉姆斯菲尔德在阿富汗战争第一阶段（2001-2006年）留下的这份口授备忘录，其重要性和参考意义同样重要。尽管这次《华盛顿邮报》只拿到了几百页，相比59000页的完整版算是“冰山一角”，但是，依然不乏看点。

“我可能不耐烦了。事实上，我知道自己有点急躁了...... 除非我们审视后发现，正在阿富汗发生的事情，将动摇局势的稳定，否则，我们永远不会从阿富汗撤军。”

在标记日期为“2002年4月17日”的一篇备忘录中，拉姆斯菲尔德只留了一句：“救命！”——这一天距战争开始，仅仅过了六个月。

“滋生腐败”的重建

“在占领国进行政治试验，复制本国模式”，这是盎格鲁撒克逊人那种莫名的“天生优越感”的最佳体现，殖民时期的大英帝国以及二战之后以“灯塔国”自居的美国，莫不如此。

在阿富汗，美国官员试图从头开始，在喀布尔建立一个“以华盛顿为榜样的民主政府”。然而，对于习惯了部落主义、君主制、伊斯兰法的阿富汗人来说，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我们的策略是（在阿富汗）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这个想法是有多愚蠢！因为阿富汗没有强大的中央政府的历史......这个时间表可能是100年，我们根本做不到的。”

——一位匿名的前美国国务院官员

为了达到既定的目标，美国向这个脆弱的国家，提供了远远超出其接收能力的援助。比如，在2009年到2012年的战斗高峰期，美国国会议员和军事指挥官认为，他们在桥梁、运河和其他土建工程上花费的资金越多，当地的安全局势就会提升得越快。然而，参与援助项目的官员却在访谈中指出，这是一个巨大的、近乎“杯水车薪”般的误判。

“大约90％的钱是多花出去的。我承认，我们失去了客观性。我们拿到了资金，被告知的却只是，“去花钱”；然后，我们也确实做到了，不需理由地去花钱。”

——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管

在相关材料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承包商预计，一个规模只有美国一个县大小的地区，每天会获得300万美元用于重建项目。很显然，华盛顿向阿富汗提供的援助，势必会导致历史性的腐败。

在公开场合，美国官员对外坚称，对“项目发包”、“政府机构贪腐”采取零容忍的态度；然而，在面对SIGAR采访时，他们去承认，“华盛顿的盟友”可以逍遥法外。

“我喜欢用“癌症”来比喻......重建项目中，大大小小的腐败就像皮肤癌。这是流于表面的，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但是，阿富汗政府内部的腐败程度更高，就像结肠癌一样。如果及时掌握，可能还有解决的办法。但是，如果腐败已经深入政府高层，那就像脑癌，是致命的。”

——克里斯托弗·科伦达（Christopher Kolenda），陆军上校

美国纵容、甚至某种程度上支持了腐败的恶化，也动摇了自己扶持的阿富汗政权的合法性。随着法官、警察、官僚开始勒索贿赂，许多阿富汗人开始寻求出路，并开始向塔利班求助。

“不幸的是，我们在阿富汗最大的单一项目，可能就是发展了大规模的腐败，它介于难以置信的困难和完全无法修复之间。”

——克罗克，曾在2002、2011、2012年担任美国驻喀布尔的最高外交官

“错觉”

2000页的解密文件就像是一面“照妖镜”，把美国政府官员在台面上讲述的，关于阿富汗的观点和论述一一戳破。

“阿富汗军队和警察部队，对付游击战很有战力”的论调，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美国的将军们年复一年地在公开场合宣称，他们正在战略的中心位置上稳步前进：训练一支强大的阿富汗军队和国家警察部队，他们有能力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保卫该国。

然而，翻开解密文件，接受访谈的美国军事教练员却将阿富汗安全部队，描述为“无能、无战斗力、充斥着逃兵的一支军队”。过去18年中，阿富汗安全部队有6万多人毙命，美军指挥官称之为“不可持续的伤亡率”。他们还指责阿富汗安全部队的指挥官们，浪费美国纳税人的钱，用于支付成千上万的“鬼兵”的工资。

“没有人有信心，阿富汗军队和警察可以自己抵御塔利班，更不要说击败他们了......特种部队‘憎恨’与他们训练、合作，他们真可怕，他们的战斗力已经见底了。”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美军特种部队士兵

“吸毒”是更为可怕的问题。

新兵中有三分之一是“吸毒者”。在过去的18年中，美国为解决这个问题花费了大约90亿美元，但是阿富汗农民种植的罂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的数据，去年阿富汗占全球鸦片生产的82％。

对此，美国政府官员认为，完全遏制鸦片贸易的做法是错误的。

“我们对外说，美国的目标是（在阿富汗）建立“蓬勃发展的市场经济”，我认为，我们应该给蓬勃发展的毒品贸易划定一个区域，一个唯一有效的市场。”

——陆军三星将军、“阿富汗沙皇”道格拉斯·卢特

即便如此，在18年的战争期间，也没有哪个机构或北约哪个国家来负责阿富汗的毒品问题，包括阿富汗政府在内，各方一直在争吵，推卸责任。

“那就是‘狗的早餐’（注：英国俗语，意指一片混乱），没有任何破解的可能。很伤心，看到的每种做法都显得那么愚蠢。”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前英国驻北约官员

英国官员曾主张，给阿富汗罂粟种植者派发“补贴”，以鼓励他们主动销毁罂粟作物。但是，这却成了鼓励他们在下一季增产的资金来源；随后，美国政府派出部队帮助阿富汗政府铲平了这些罂粟田，不想，这激怒了当地农民，激化了他们选择站在塔利班一边的立场。

“战争还要持续多久？”

从入侵阿富汗开始，这个“越战幽灵”就徘徊美国公众心头。

2001年10月11日，当美军开始轰炸塔利班的几天后，有记者问布什：“你能避免陷入越南那样的泥潭吗？”

布什自信地回答说：“我们在越南学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教训......这场特殊的战争，将一直持续到将基地组织绳之以法。它可能在明天发生，可能还需要一个月，可能需要一、两年。但是，我们终将获胜。”

但是，2000页解密材料公开后，人们发现在整个18年的阿富汗战争中，美国军方采取了越战时一样的策略，即“操纵公众舆论”。

在新闻发布会和其他公开场合，负责战争的官员们，遵循着相同的话题18年之久。无论战争如何进行，特别是在战况恶化的时候，他们都会强调自己的进步，而避免回答“战争什么时候结束”这样的问题。

2006年10月，拉姆斯菲尔德的演讲撰稿人曾发表了一篇题为《阿富汗：五年后》的论文，充满乐观地强调了50多个积极的事实和数据，这里面竟然还包括了，接受过“改善家禽管理培训”的阿富汗妇女人数，超过了19000人，提高了300％。

“五年来，有很多好消息。虽然在某些人将阿富汗称为一场被遗忘的战争，或者说美国失去了关注的重点，但事实掩盖了神话”。

拉姆斯菲尔德认为，这篇论文写得特别棒。

“这篇论文很棒。我们该怎么用它呢？应该是一篇文章吗？一篇社论？还是讲义？或者开一次新闻发布会？亦或者，上述所有的都做一遍？我认为它应该吸引很多人。”

——摘自2006年，拉姆斯菲尔德的口述备忘录

"从大使到基层官员，所有人都说“我们做得很好”......如果我们做得如此出色，为什么感觉我们在输呢？"

所有人都说，当他们离开时，他们完成了这项任务......然后，你知道吗，他们不愿意离开阿富汗，因为他们说，“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而下一个接棒的人也会发现，“朋友，这事搞砸了”。

——迈克尔·弗林（Michael Flynn），退休陆军三星将军，曾出任国家安全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