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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 | 一个武汉音乐人的口述实录

时讯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记者 郭静

2020-03-06 11:48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危城武汉,既有个人的茫然无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


《中国之声》近日推出《十个人的口述实录:武汉 武汉》,通过十个人的讲述记录这段历史,记录2020年这个春天的武汉。


冯翔,武汉本土音乐人,创作过《汉阳门花园》,《黄鹤楼》,《六渡桥》等为人熟知的武汉话歌曲,做歌手之前,他还是一名精神科大夫。宅在武汉家中的这些天,他经历了什么?


以下是实录全文:


1月21日:口罩买不到了


我叫冯翔,今年已经55岁了。我就是武汉人,算是土生土长。现在的职业是一个音乐人,也是音乐治疗师,还是个精神科医生。


大家知道我,可能是因为我写了一首歌,《汉阳门花园》。写自己童年最幸福的那个时候,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


1月份,有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已经在武汉传开了。大概(1月)10号左右,大家都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它是个新的冠状病毒,但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其实说不清楚。怎么防,不知道。所以为什么会造成那么多感染,都是这个原因。像我是学医的,所以知道呼吸道疾病出门得戴个口罩,我还去买了口罩。


我日常最重要的工作是在心理医院去做音乐治疗。


21日是我(年前)去病房做最后一次音乐治疗,当时心里想的还是,要过年了。病房里在表演节目,但是全员都是(戴着)口罩。


我在外面的时候其实戴着口罩,但是上病房去做治疗我没注意,把口罩放车上了。上去以后,护士长给了我一口罩,说,“你把口罩戴上,(大家)都戴口罩”——那时候其实已经都意识到严重性了。


到我走的时候,护士长还问我,“你们家有没有口罩?你要没口罩,拿几个走”——就是那种一次性的医用口罩。我还说,“没关系,我出去买吧,你们留着”。

但等我出去买口罩的时候,就已经买不着了,啥都没有了,布口罩都没有了。


又过了两天,我跟护士长打电话,我说,“你们应该马上也放假了。”她说我们马上就放假,病人也都回家了。我说,“你们还有口罩吗?能不能匀我几个?你上次不是说给我几个嘛。”护士长跟我说,医院的口罩不够了。


我那个时候真的是一下子特别紧张。


因为精神科是一个专业医院,它只针对精神疾病,对别的(疾病),尤其是疫情的防护能力是很弱的。这一帮病人都在一个病房里面待着,房间都是密闭的,冬天都开着暖气。(医院)收治新病人,也没有办法去检查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别的疾病,第一时间要(收治)进去,这时候医护人员没有口罩了,这很吓人。我就有点紧张,跟护士长还说,“你们要小心点啊!”


1月24日:超市里的东西也空了


实际上,从21日(精神卫生中心)回来以后,我们举家就隔离了。几乎所有的呼吸道传染病都可能有潜伏期,潜伏期不知道多长,而且碰到的人发不发烧你不知道,这个事情就比较严重。所以我们就自己把自己隔离了,等消息。


23日“封城”,因为针对所有的传染病,尤其是呼吸道传染病,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减少或者停止人员流动,虽然很粗暴,但它有用。


当时我们群里聊天的时候都在说,为什么小区不封?肯定连小区一块封(才最有效)。


但小区没有封(闭),幸亏没封,因为我家没吃的了!没菜没米,我必须得出去采购去。


24日,我就出去了,在附近超市里发现,菜没有了,面条没有了。我还奇怪,米都还有,面条咋就没有了。然后我就跑到一个距离很远的超市,结果那儿有,把菜买了一大堆,米买了一大堆。然后就找到我岳父,把他为过年准备的各种东西全都搬到我家来,就(觉得)好多了,感觉可以撑一阵了。


我们最担心的事儿,其实不是我们自己,大人怎么过都还行,我是担心孩子。孩子万一被关得不干了(咋办),我心说这个工作得好好做。


结果俩孩子特争气。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的10岁,小的1岁9个月,没有要求出去过。大孩子10岁她知道严重性,小的不知道严重性,但是她一看大人都不出去,每天在家呆着,他可能觉得也挺好,只是在窗户那儿看看下面的狗狗、猫猫,觉得挺高兴的。


1月31日:在电视里看到了老同学


我们同学群里就不停地在聊这些事情,(我们)全是医生,就会在里边看到很多正能量、负能量的爆棚。


金银潭医院的院长张定宇是我同班同学,(他是)特别踏实这样一个人,上学的时候就是那种特安静、特老实(的人)。他第一次出现在电视上把我们吓一跳,我当时看他心里“咯噔”一下子,是看他当时走路不太方便,一瘸一拐的。我们都在同学群里,我就问,这是怎么回事?人家就说,他得了渐冻症。当时他夫人也染病了,我当时心里难受啊。他真的就是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有时候整晚就没法睡觉。因为病人数突然那样增加,原来的隔离病房太小,必须得改造一些病房,全是他在忙活。


然后我们同学群里就不停地在聊这些事情。第一次群里有同学在发,据称是哪个医院的一个护士崩溃了,后来证实那个是假的。


其实如果没人说话,只是看到这个场景,我很能理解(这种说法)。因为我们(一线的)同学当中说了,每天发热门诊排队的人动不动上千人。


那段时间是普通感冒加上流感,加上这个病,还有其他呼吸道疾病……我当时心里暗自在想,这多危险!那些感冒的人本来呼吸道就不太好,加上当时还有好多人没戴口罩,不是(新冠肺炎患者)跑去都可能感染上。


但是,实在没办法,那段时间大家都太紧张了。


武汉就这么多医院,传染科病房有多少,推算都推得出来,顶天了一个医院能够隔离的病床数,200,这已经到头了。


每一天发热门诊的人特别多,巨多,门诊医生没法下班。


还有死亡病例出现。这个东西就把人眼球全抓走了,各种传言。还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武汉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各种谣言到处乱传,那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如果拿一个词去描述那几天的情绪,真的就是难过。连协和医院都在直接向社会求助,“防护用品没有了”,所有的医院都没有防护用品,你就会觉得难过。


然后那些关系(谣言)也有人信,你也会觉得难过。你还得理解他们,因为人在特别恐惧的时候,一定拿愤怒去把恐惧压倒。这就说明大家都处于那种灾难的漩涡当中的时候,是多么的无助。


“人们最在意的不是常识,而是情感”


我真的觉得,如果我现在还是一个医生,我能够在一线做点事情,可能我会好点。我现在在家待着,看着一切在发生,但无能为力,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心情就特别不好。


后来我想,我们保证我们自己不被感染,全家都不被感染,就是为这个事做了很大的贡献,为一线的医生护士也做了很大的贡献。因为我们不去麻烦你们了。这样想了以后我平静了一些。


这段时间,其实人们最在意的不是常识,而是情感。


他要把积压在心里的某种情感传达出来、释放出来。最好是找个东西,骂完以后就舒服了。至于这个事情骂得对不对,他主要的目的,就是能够把情感宣泄出来。


包括后来说论文的事。我说这还要去科普吗?发生了这么重大的疫情,你必须发这个论文,哪怕是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个病毒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也得说。


后来我干脆就不看了,原来还去辩驳两句,后来也懒得辩驳了,除非刺激到我的底线了。比如我转了一篇对张定宇的采访,有一个人说,因为他是医生啊,不愿意可以辞职啊。对这种我才会怼他两句,然后拉黑。


我在家里也想,还是得做点什么,也想通过音乐干点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反正我是做音乐治疗嘛,我干脆开个直播,大晚上开,10:00开始11:30结束,想大家听完歌可以好好睡觉。


唱一些那样的歌,跟大家聊聊天。等大家听完课以后,心情好一点,人放松了,就跑去睡觉。


其实也不光是对听众有这样的作用,对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我也得把自己的情绪能够释放出来。


有时候在家里也觉得无聊,我还把流行病学里面的一些东西捡起来,还复习了一下高数,自己在家建模。


“医院里面真的是在拼命”


可能跟学医有关系,对死亡这个事我特别敏感,何况不是一个人死亡。


我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抢救一个病人,其实都已经知道抢救估计很难了,但还是要不停地抢救。因为对于逝者来说,对于他的家庭来说,每一个人走,都是一个极其悲痛的事情。


对于医生护士来说,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走了,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我可以想象得到,一线的医生护士们他们在经历什么,这些病人的家属在经历什么。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天塌了的事。


当一个人的生命从你的指尖就这么滑过去了,溜出去了,你抓不住……但你一刻都不能停,你不想放弃,你不能眼看着这些人在那没人管。


我说“拼命”,不是形容词,医院里面是真的拼命:防护装备不够的时候,有人就拿文件夹把脸挡上,就上去“拼”了。


所以看到那些过来支援的医生护士们,我真的眼泪都下来了。因为我知道,武汉的医生护士们终于有人帮忙了,有帮手了。


我们人类其实对这种疫情是没有准备的,不是中国,不是武汉,是全人类都没有准备。只看防护用品就看得出来,武汉的消耗量,基本就是很快把所有的储备耗光,然后等厂里生产,出厂一批,消耗一批。几万病人加上几万医护人员,专业设备得多少。不光是他们,普通人也得需要啊,根本是不够的。


而且能够从事传染科的医生其实并不多,其他的科室(医护人员)有一些个人习惯,拿手摸脸、摸鼻子,对很多人来说是习惯,但就会导致自己被感染。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会慌乱、会恐惧,会愤怒,根本的原因在这里,是我们对疫情没有任何物质和精神上的准备,我们是缺乏(准备)的。


现在反过头去推会知道,这一块做得不好,那一块做得不好,这些人有责任,那些人有责任,倒着推可以推出很多东西。


但从我内心来说,我会宽容那些事情,虽然对我们来说很不幸,(因为)我们没有准备好,每个人都没有准备好,犯那样的错误,包括一些很严重的错误,都是有可能的。


“他们需要的不是加油,是陪伴”


方舱医院音乐治疗的课,是他们组织者跟我打电话,“冯医生我们要做一个这样的事情,你参加吧”,我说行啊。


(课程)什么内容,我们就商量了一下,唱歌、聊一下,差不多就行了。那个医生说,你给我们这个项目写个歌吧。


其实我不太想在这个时间去写什么东西,因为我觉得我思绪没有整理好。但是他跟我说的时候,又是为方舱医院的病友和医护人员去上这个课,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就是在这种时候,其实人们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比如说医护人员他最需要的是什么,是需要背后有人给他加油吗?我觉得他们已经不需要加油了,他们已经加满油了,已经把自己逼到极限了。


我认识的这些医生护士,就是拿命去(拼),顾及不到其他的,什么叫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他们就是了。我觉得他们是英雄,他不需要你在后面给他鼓劲儿,我觉得他们是需要大家的理解和陪伴,让他们知道有些人在身后站着,任何时候这些人都会在他身后站着,在他们身边陪伴着他们。


对他们最大的安慰,就是正在接受他们帮助的那些病友一个一个好起来,一个一个走出医院的大门,这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病友也是这样。医护人员在身边,一方面是能够给他们带来治疗,更重要的一个方面,也是陪伴。包括我们在家里隔离的(人),最需要的也是这种感觉,“我身边始终有人陪伴”,所以我就写了一首歌。


这首歌,其实不知道起什么名字,现在也没有名字,但是歌已经有了,在讲课开头我就说了,写这个歌的目的,然后也唱了这个歌。


这首歌现在还在制作,参与制作的人得花大量的精力,也不要钱,(他们)从来没提这事,压根就没提。我估计今天晚上他们还在忙。


“以后心理卫生面临的事情会很多”


(面对)所有的这种灾难,大家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是无法避免的。


跟灾难直接相关的心理问题或者是精神上的问题,不可能在短期内很好的缓解,得等到整个疫情开始有好转的时候,大家跟着就会好,这是一个基本的原理。


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让自己能够好一些。


最常见的一个办法是分散一下注意力,因为越是焦虑,就越会去关注(使其)焦虑的消息。比方说,我们周围有人传染了,就会想我什么时候会被传染,好像是一个必然发生的事情,搞得特别紧张。


打破这种关注,是一个特别好的办法,只不过操作起来,有的时候有些难度,因为边上得有个人能说服他,能放弃去不停地关注这个事儿。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捡起过去的一些爱好。比如说很多人喜欢唱歌,喜欢跳舞,喜欢画画,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了,这个时候可以把这些兴趣捡起来。当一个人能够让自己的情感或者负面的情绪有一个通道表达出来的时候,就会好一些。


但是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靠整个疫情开始慢慢地好转。


这一次,对于一些家庭来说,对于一些人来说——包括医护人员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每天累得要死,根本没有时间去为这段时间悲伤一下。以后整个精神卫生方面面临的这方面的事情会非常多,这个事情一完,会有大量的人因为这个事情(疫情)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上的问题。


过了这段时间以后,人们可能不光是伤心,还会内疚,这毫无道理。但是他就是内疚,因为他还活着,他觉得肯定能救到他身边的他至亲至爱的那个人,但是没能救回来。


他一定会把这些事情怪在他自己的头上,这是很常见的一种反应。发生这个情况,一定需要心理上的帮助。我真的希望在这个事情过去以后,我能给大家一些更多的帮助。


“突然安静的城市,小小的角落全是温暖”


我最近一次出去,整个街上都没有人,也没有什么车,偶尔能看见一个清洁工。


在超市里面,你看到有一些人在那买东西,结账的时候,会跟售货员聊几句天。


发现大家突然就变得很安静,但是不约而同地开始关心对方,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说一声,“保重”。


你就会觉得,这个城市可能因为这次灾难会让大家安静下来,思考一下我们这个城市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以前那些看起来风光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的意义;而每个人那种波澜不惊的生活,有多么可贵。


包括我们小区,原来两个人擦肩而过,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交流。但现在,虽然整个小区里面也没什么人,但当你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看门的(保安)不仅仅会问你一下,“你是干啥的”,“你准备出去吗”,而且会问,有哪些事情现在感觉不方便?他们能不能帮着解决?你会觉得,因为一场疫情,看起来冷冰冰的一个城市里面,在很多小小的角落里面全是温暖。


在我(微信)群里面,有很多志愿者出去帮别人开车。


我有一个朋友,他本身是湖北省慈善总会的。他最近不上班,他就跑去当志愿者。每天来来回回很多趟,跑到高速口接东西送到医院,每天这么忙活,然后把自己的钱也掏了很多出来,为大家买这买那,你平常都看不到的。


包括在超市结账的时候要排队,互相之间得间隔1米5左右。在这个过程中你觉得少买了一件东西,得离开一下,没有人会催你,没有人会因为你不在去插队,或者是把你的东西推到一边,人家会帮忙看着(东西)。


像今天就是这样,今天我出去拿一个快递的时候,门口的大爷大妈看见我拿快递有尿不湿,就会问,“你家奶粉够不够?”因为都知道奶粉不好买,快递也不方便,然后告诉我哪可以买到婴儿奶粉,怎么样才能买到菜,会跟我聊很多。就会突然感觉,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变近了。


过去嘈杂的武汉看起来特别热闹,每个大商场里面都放着音乐,每个人都看起来兴高采烈。但是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并不像那个场景里的音乐那样热乎,大家互相不相干。(现在)虽然这个城市突然变得很冷,在街上也听不到音乐,人也少车也少,但是当你到了一个角落,跟别人在一起,又突然发现会温暖起来。我希望这个东西能够留下去。


口述时间:2020年2月20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记者:郭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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