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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村”故事:修建钢梯曾无一公司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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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新闻Knews记者 邓全伦 讲述 阿克鸠射

2019-02-27 15:17

坐落于四川大凉山腹地的“悬崖村”,这几天再次被置于聚光灯下——首部全视角展示这个深度贫困村巨变历程的非虚构作品《悬崖村》出版发行的消息,引发了全国舆论的关注。


“我的电话都被打爆了,每天接四五十个电话,都是问‘悬崖村’的。” 《悬崖村》一书的作者阿克鸠射说。


他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凉山州作家协会副主席,昭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外宣办主任,是第一个采访报道“悬崖村”的人。


2013年2月他第一次爬上这个彝家山寨,后在当地媒体对它图文并茂地报道,其后持续跟踪五年多,采访数十次,对话上百人,见证了悬崖村的点滴变化。


悬崖村,就是凉山州昭觉县支尓莫乡阿土勒尔村,村子距离昭觉县城72公里,有常住居民100多户、480多人,全是彝族老乡。峥嵘的群山层叠,悬崖峭壁挤窄了天空,这里的村民主要靠上下落差800米的悬崖峭壁、踩过12段218级藤梯,来维系和外界的联系。村民世代以玉米、土豆为食,与猴群、野猪、黑熊为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里的贫困、落后,曾引发全国人民关注,也引起了习近平总书记的深切关怀。



《悬崖村》是全国首部聚焦悬崖村变迁和凉山州脱贫攻坚的文学作品。从架设钢梯,发展养殖业,到4G网络全覆盖,完善旅游设施,阿克鸠射在15万字的篇幅里用真实的事件、鲜活的素材,记录下“悬崖村”的巨变历程,生动反映了彝区脱贫攻坚的艰巨性、复杂性,谱写了一首彝家儿女荡气回肠的脱贫“赞歌”。


39岁的阿克鸠射在五年多时间里,和这个彝家山寨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把自己变成了‘悬崖村’人,看到了‘悬崖村’因为媒体报道而被社会广泛关注,乃至引起习近平总书记的关怀;亲历了村民不等不靠,自力更生,修建起2556级钢梯的过程;记录了精准扶贫政策下,银行、网络、电力进村的激动时刻;见证了‘悬崖村’发展产业、脱贫致富、创造幸福生活的美好历程……”



现代文明的成果已走进“悬崖村”的家家户户。今天,这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条件非常艰苦,但是这些居住在悬崖村上的人,并不因条件艰苦而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这让我很感动。”阿克鸠射近日拨冗接受了看看新闻Knews记者的采访,讲述了他所了解和书写的“悬崖村”故事。


第一次爬藤梯一脚踩空


“你去过昭觉的古里拉达大峡谷吗?”


“去过。”


“你去过古里拉达的支尔莫乡吗?”


“去过。”


“你爬过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的藤梯吗?”


“没有。”


“没有?!那你等于没有去过古里拉达!”


在凉山州昭觉县,有很多老干部经常用这样的对话来相互调侃。这一段对话的意思是,你如果没有攀爬过阿土勒尔村(悬崖村)的藤梯,就不会对大凉山深处彝族同胞的艰难生活和顽强的生存力有切身的体会。


我2013年2月21日第一次去悬崖村时,支尔莫乡党委书记阿皮几体关切地打来电话:“去阿土勒尔村有三条路。一条是沿着古里拉达河谷走,不过这个季节,山里的猴子、岩羊和敞放的山羊会经常擂滚石下来,很危险的!一条是借道康复村,不过路太绕了,多绕18公里不说,还全是上坡路,也不好走!最近的路,就是悬崖上的藤梯……”


阿土勒尔村位于昭觉、美姑、雷波三县交界处,是个“鸡鸣三县”的村庄。要上这个“悬崖上的村庄”,阿皮几体推荐的藤梯之路费时最短,但是对于第一次爬藤梯的人来说,这是一条艰险的路。


阿皮几体在这条藤梯路来来回回走了170多趟。2006年7月,他在阿土勒尔村村支书某色吉日等的陪同下,第一次爬藤梯相当紧张。没想到越紧张越容易出事,攀爬时不小心一脚踩空。“幸好,有一个强壮的肩膀从下面扛住了我。真是太危险了!当时,我真想哭。”


让人望而生畏的藤梯


看来,不去爬一下藤梯,就不能对“悬崖村”有真正的了解。于是,我们决定攀爬藤梯去阿土勒尔村的勒尔社。


在山脚下,我们碰到了勒尔社的村民俄的黑格。他从山上下来走亲戚,顺便买日用品,正准备回勒尔社。于是大家决定结伴而行。


稍做准备后,大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藤梯之路”,开始沿着几乎陡到70度的羊肠小道向“悬崖村”进发。


从山脚望上去,除了望不到顶的悬崖峭壁和横在眼前的大山,根本看不见路。还没有开始爬山心里就打起了鼓,我问:“路在哪里?”


俄的黑格指了指高山:“路,就吊在悬崖上。”他提醒:“从这里到山顶,直线距离大约1500米。不过,路很陡,第一次走,千万不要逞能猛冲。否则可能爬不上去!”


我们背着沉重的设备艰难前行。走了20多分钟后就气喘吁吁了。令人欣慰的是,走过一段陡峭的山路后,有一个小平台可以供路人歇息一下。刚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听见俄的黑格大声说:“看,这里就是古里拉达第一道大峡谷!”


“看,对面峡谷里有人背着东西下来了。”他指着对面的峡谷说。我们远远望去,果然看见有个男人背着东西从大峡谷顶上慢慢地往下走。


坐了没多久,我们等到了勒尔社社长俄的勒莫和村医海来几几。他们是受乡上、村里的委托,来帮我们背设备的。习惯了走陡峭山路的两人,背起我们的行囊,身轻如燕地出发了。


作者一行人在前往悬崖村途中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也越难走。特别是几处悬崖峭壁上的路,每迈出一步,须手脚并用,才敢迈第二步。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走过的路,顿时心惊肉跳,再往下一看,更是头晕目眩。


背着新娘上藤梯


俄的黑格跟我们说,上他们村去,如果独自走的话,要吼起嗓门儿,唱起山歌。要不然,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羊肠小道,人和猴子就只能狭路相逢了。

他讲了关于猴子的奇闻趣事:


有一年冬天,莫色日冲家把玉米酒糟晒到院子里后,一家人就出去翻地了。傍晚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大群猴子把玉米酒糟偷吃了。这群猴子横七竖八醉倒在院子里。莫色日冲一家和村民们都没有打搅和伤害醉酒的猴子,让它们继续睡。等到下半夜,猴子们才摇摇晃晃地陆续离开莫色日冲家。哪晓得第二天一早,部分酒醒了的猴子却在山垭口惨叫。村民们根本不知它们为啥惨叫。等到莫色日冲准备赶羊上山放牧时,打开羊圈门一看,天哪,八九只猴子还醉在羊圈里!原来那些惨叫的猴子大概以为这几只醉酒未醒的猴子完蛋了。大家动手把酒还没醒的猴子一只只抱到外面,给它们泼水醒酒。然后它们才惊慌失措地跑到山垭口跟同伴相聚。


还有一次,村里的狗王不知为什么与猴王打了一架,狗王根本就不是猴王的对手。狗王身体硕壮,吼声震耳,全村的狗都畏惧。没料到,猴王灵活机敏,弹跳好,让狗王追来,蹿上树就挑衅。狗王在树下暴跳如雷,气势汹汹,可就是上不了树,只得抓树皮泄愤。猴王看准了机会,纵身一跳,伏在狗王背上就是一阵乱撕乱咬。狗王痛得狂叫乱跳,可怎么也甩不掉背上的仇敌。树上的猴,全村的狗,都在吼叫观战。狗王大受刺激,一个翻身打滚,终于把猴王摔在地上,猴王却趁机一跳,又上树了。这样大战了几个回合,狗王被弄得浑身是伤,败下阵来。我们还不得不叫村上的兽医给它打了针吃了药,调养了好多天,它才慢慢好起来……


这里有12个大猴群,每群都有200只以上,几乎年年都会发生猴灾。有一年夏天,玉米已经长得很高了,可不知什么原因,两个猴群在玉米地里厮打了三天三夜,惨叫声瘆人,把玉米糟蹋得颗粒无收。


在阿土勒尔村,新娘嫁进村都是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背哥)背上去的。村支书某色吉日就是当地有名的“背哥”,二十多年来背过五十多个新娘。


他说,这里每当有人娶亲的时候,都得提前一个月预约好背哥。如果不提前预约,到时间了才找,几乎是找不到的。背着新娘上藤梯,才是真的危险。新娘的头上搭着红头巾或花头巾,双眼被遮住了看不见,所以她不害怕山高谷深,只需凭自己的力气,抓紧抓稳“吊”着背哥。而背哥就要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向上爬。藤梯在两个人身体的重压下嚓嚓作响,山风在耳边尖啸,迎亲的人在悬崖上观望,却帮不了忙。背哥一旦踩虚,后果不堪设想。


听了他的话,我们惊奇不已。


背新娘


将新娘背上山顶是非常累的活,得几个小伙子轮流背。如今某色吉日年龄大了,背着新娘爬不了那些藤梯,只好让他的儿子来子承父业,继续背。某色吉日告诉我们,因山太高路太陡,嫁到这里后,没有一个新娘能自己偷偷跑回娘家的,都很安心地跟着夫家在村子里生活,等生儿育女后才在丈夫的带领或邻居们的帮助下回娘家。再加上这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很少受到外界干扰,所以村里人的婚姻特别稳定。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七代,还没有人离过婚。


修钢梯没有一家公司“接招”


2016年7月1日,27岁的阿吾木牛上任支尔莫乡党委书记,接替阿皮几体。


车只能开到美姑县拉马阿觉乡,去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的路多处被山洪冲断。阿吾木牛一路上先后转了五次摩托车,搭了四次面包车,还走了十多公里的路,终于在天黑时赶到了阿土勒尔村牛觉社。第二天上山看到藤梯,他有些心虚。藤梯从悬崖上垂下来,他硬着头皮往上攀爬,爬了四个半小时才到达山上。


4天后的7月5日,阿吾木牛接到昭觉县委通知,晚上赶到县委常委会议室开会,专题研究“悬崖村”的修路问题。


由于媒体的大量报道,孩子们爬藤梯上学的照片牵动了亿万人心,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一夜成为舆论焦点。凉山州、昭觉县强烈地意识到:“悬崖村”的脱贫攻坚不能按部就班,必须加大油门、换挡提速。


当晚,在听取阿吾木牛汇报了相关情况后,昭觉县委书记子克拉格又让各个部门提意见,听听大家的建议。有人建议修一条公路,有人建议修一条便道,有人建议修一条索道……


各种意见说完后,子克拉格问阿吾木牛:“你怎么想的?”阿吾木牛只能实话实说:“我只去过一次,脑袋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想法。但是,一定要修一条路。不过修什么样的路,怎么修,确实没有想出好法子。”


会上,相关部门交了底:修一条简易公路,绕上去怎么也得4000万元;县上最多能拿出50万元,州上再补贴50万元,就只有这么100万元!


子克拉格指示:县城乡规划建设和住房保障局局长马格日与阿吾木牛一起,从规划角度提出思路,阿吾木牛抓落实。


第二天,马格日和阿吾木牛召集全县建筑公司的老板开会。一说起“悬崖村”的交通,老板们一个比一个高调,都说这个项目好:“中央电视台都报道了,我们昭觉县出名了!”“新闻媒体都关心、过问的事,非常了不起!谁去做谁就要出大名,我全力支持……”


热火朝天的“务虚”会上,大家你推我让打“太极”,一说到谁来做,老板们都“谦让”了再“谦让”。


第三天,各个公司老板表态,都不“接招”,个个叫苦不迭:“不是我们不愿意为家乡的建设服务,是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啊!工人的安全咋个保障?”“那么陡的山,有的坡简直是笔直的,连个下脚的窝窝都没得,上百吨钢材、水泥,还有电焊机,咋个运上去?”


马格日觉得老板们说得有道理,但他没有到过“悬崖村”,想亲身体验并做好现场调研。他和阿吾木牛骑了一辆摩托车就急急赶往“悬崖村”。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的牛觉社,马格日一看,大山壁立,高耸入云,怎么修路?他明白了:这样的工程,这样又大又硬的骨头,让县上的建筑公司来啃,确实啃不下来!


既然县上的公司啃不下来,那就去州府所在地西昌找大的建筑企业。两个人又跑到西昌,给建筑公司一家家打电话。


然而回答他们的,不是婉拒就是粗暴的回绝:“这种项目,我们公司不会做也不想做!”有时甚至连阿吾木牛自我介绍时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对方就直接挂掉了电话。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找到了重庆建筑公司总工程师袁玉卿。袁不辞劳苦和两人一起爬上了“悬崖村”,仔细查看了地形之后,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走了。不久,凉山州政府出面又把袁玉卿请来谈如何解决“悬崖村”的交通问题,他还是不肯发表意见,因为风险太大了。提了意见,就是一种责任。


马格日和阿吾木牛扭住袁总工不放,他被磨得不行了才提议:既然县上和州上只能拿出100万元,若是用来修路,这笔钱根本不够,还差得相当远,没得哪家公司敢“接招”。可以考虑搭钢架做钢梯,一方面可以解决村民的出行问题,另一方面如果以后进一步搞旅游开发,重架天梯,这些钢材也不会浪费。


有了县里和州里的支持,有了具体的规划,加之袁总工留下的好建议,可这也只让阿吾木牛高兴了一阵子,摆在眼前的,依然是“请谁来修建”这个沉甸甸的问题。


再去西昌、成都,甚至扩大范围搜索到重庆市、云南省,可都没有一家公司愿意承接这个修建钢梯的工程。


内生动力爆发自己修


天无绝人之路。


既然没有一家建筑公司愿意来承接“悬崖村”的钢梯建设,那就让“悬崖村”的村民自己来参与钢梯的修建。于是,阿吾木牛和某色吉日决定,在村里召开一次村民大会,征求大家的意见。


2016年8月15日,一个普通的日子,对于阿土勒尔村来说,却是个载入史册的日子。


阿土勒尔村村委会会议室,热气腾腾,烟雾萦绕,上百位村民挤满了屋子。


阿吾木牛首先做开场白:今天召开这个村民大会,主要是针对前段时间我们省内的建筑企业不愿意来承接修建村里钢梯的问题。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商讨一下这个钢梯到底该怎么修。


村民吉克阿且率先发言:全村人日夜都想改善出行条件。既然人家不愿意来接这个工程,那我们就自己修!村民莫色日且接过话头:这几座大山坡,上上下下几十年了,我们自己最熟悉钢梯该咋个修。


众声附和:“我们自己修!”


随后有人提议:尽管我们自己修,但还是要多请几个师傅来指导修,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又有人反对:铁匠多了烧坏铁!把脉的人不要太多,多了要乱套。要是师傅和师傅意见不同,该听哪个的?


阿吾木牛最后总结:乡上村上都有在外面打工的,就算是很复杂的技术,只要认真学都能学会。哪怕手脚笨点,一遍两遍不会,三遍四遍,总能学会。搭钢梯这个活,我们只要认真跟师傅学,一定能学会、学好的!再说,我们自己修,最大的优势就是在悬崖上爬上爬下整习惯了,再高再陡的地方,一点都不虚火。请哪个施工队来,恐怕都有几个恐高的,没上山就得退下来。所以,我对我们自己动手修建钢梯,非常有信心!


钢梯裁弯取直、平稳好走,还有安全扶手,让悬崖村的藤梯退出了历史舞台。


支尔莫乡党委经过和“悬崖村”全体村民反复商议后,最终决定动手修建钢梯。2016年8月钢梯启动修建,村民热情高涨、出工投劳,他们上上下下达3万人次,用坚实的肩膀将1500多根、40多吨重的钢管和6000多个扣件背上了山,用粗糙的双手建起了2556级钢梯。


工程在当年11月完工。与原来的藤梯相比,钢梯裁弯取直、平稳好走、还有安全扶手,喷上防锈漆后寿命可达10至20年,不像藤梯和木棒捆绑需要年年维修更换。自此,悬崖村的藤梯退出历史舞台。


(看看新闻Knews记者:邓全伦 讲述 :阿克鸠射 实习编辑:周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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