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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 | 视频丨弑师、砍人、盗窃,原来是这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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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新闻Knews记者 赖瑗 蒋金轮 张沪新

2017-08-13 12:19

铁门,常年落锁,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进入这扇门的,都是脸庞稚嫩的孩子,然而他们,或是手沾鲜血,或是偷窃抢劫,或是恶意伤人。他们此刻都在高墙之内,终日不得踏出铁门半步。学校门外,背靠“桃花村”,和刚刚修缮一新的S217省道,车来车往,花花世界的诱惑不言而喻。


根据我国刑法规定,14岁以下的儿童犯罪行为不承担刑事责任。这里有近60个孩子,他们都是少年犯,然而他们的一个特质却引起了记者的注意——他们中超过90%是留守儿童,80%是单亲或重组家庭。褪去犯罪的标签,每一个故事都映衬着大时代洪流之下,一个个家庭的血泪。



手拿砍刀的少年


即便你知道,这些在操场训练的孩子都曾有过恶行,但依然很难把苏朋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他今年13岁,个子是一群孩子中最矮的,面容白净,褐色的眼瞳,被别人注视时神情躲闪,四肢细瘦。统一的绿色军T恤码数太大,松垮地套在他身上,衣服肩膀处的破洞有五六厘米。


我见到他的这天上午,他和一批同学正在被罚跑,一圈30米左右,一共500圈。



出事的那天是3月27号,天气已经回暖,但苏朋还穿着棉袄,他已经5天没回家了,跟同学在外面混——旷课逃学,没日没夜地去网吧打英雄联盟,玩手机打王者荣耀。回到村子里,苏朋在村口等同学,一个村里相熟的老奶奶看见他几天都没回家,便指责了他几句,大意是小孩子别老跑出去玩,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你爷爷。


这对一个刚从外面“野”回来,还在兴头上的男孩来说,这些“骂我的话”分外难听。于是冲动之下,他从附近院子里找到一把砍柴刀,手里紧紧攥着这把砍刀,三刀砍死了这个66岁的老人。看着血从身体里流出来,苏朋不是没有恐惧,但他还是冷静地把尸体拖到了附近的一条沟里,用几个麻袋裹了起来。


不出几个小时,事情败露,苏朋被立刻送去派出所。隔天,他坐着警车,被警察押送到了这所工读学校,没有随身行李,也没有家人陪同。8月20号是他14岁的生日,但是13岁发生的一切,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弑师之后,回不去的学校 摆不脱的罪名


2015年10月,湖南省邵东县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少年杀师案。三名学生因在学校小卖部偷窃食品被老师发现。担心老师报警,冲动之下,学生用木棍将老师打死,随后抢劫了老师身上的2000元钱,用来在网吧玩了一晚上。


事发之后,这三名学生均因不满14岁,都被送进了邵阳工读学校。不到两年的时间,除了年龄最大的小鑫之外,其他两人均已回归了社会。其中最小的张某只在学校待了两个月,就以先天性骨折为由申请离开。


最初,小鑫觉得自己像困兽一般被“囚禁”在这个学校里,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枯燥重复,周而复始,这让他无数次想过要逃跑。两年期满在即,他说自己最大的改变是“脾气改了很多”,不会像以前那么冲动。


15岁,踏出这个铁门,他不想再跟以前的朋友联系,因为“那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已经去坐牢了”。学校也许回不去了,他想出来适应一段时间后,或许选择去广东打工。


小鑫的改造状况还算不错,但“弑师”的罪名,成为他人生抹不去的污点。“外面有很多流言蜚语,我在这里虽然是听不到,但是我爸妈他们就也有很大的压力。”


当初犯案的三人,只有自己还在这里,小鑫非但没有觉得不公平,反而觉得“当时是我带着他们去的,对他们很愧疚,他们走了还好一点,不会在这里吃苦了”。


即使苦行僧一般的两年熬过去了,但重新回到社会,才是对“罪童”最大的挑战,心理矫正之路,依然漫长。如何被社会接受,如何避免重新走上原来的轨迹。


第一次尝试到错误与责任的滋味


留守儿童,是这所工读学校里包括苏鹏和小鑫在内的,大多数孩子的共同标签。


苏朋6岁时父母离异,生父在外地打工,母亲改嫁他乡,苏朋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跟爷爷在农村生活。虽然母亲有意把他带到改嫁后的新家一起生活,但生父执意不肯,于是他就成为中国902万留守儿童中的一个。


爷爷已经年近八十,平时会督促苏鹏上学做功课,但十几岁的孩子终究还是管不住。苏鹏说,离他学校七八十米的地方就有一个网吧,平时他经常会跟朋友去那里打游戏,“不用查身份证,一小时四块钱,随便玩”。



而小莫的故事,就更心酸一些。他今年14岁,寡言内向。5月9日,他因和朋友在便利店偷窃40条香烟,被警察抓获后送进工读学校。


小莫的生父因吸毒贩毒在监狱坐牢,母亲改嫁后与继父在广西生活,他从小在湖南老家与七十多岁的奶奶生活在一起。今年年初,他从学校退学了。在此之前,从小到大所有家长会,都是舅舅或者奶奶去给他开的。


父母,对他来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词语。


2016年春节,小莫的母亲回乡过年。此时,他已经七八年没见过妈妈了,看着眼前这个人,“我问她你是谁?她说她是我妈,我觉得很惊讶,也没回答,我就走了。好陌生,她是个外地人吧。”这些描述,几乎勾勒出了他对妈妈仅有的印象。


“也恨过他们,因为妈妈不在我身边,每次看到别人家长都很羡慕别人。”老师说小莫属于反应比较慢的学生,不善言辞,但谈及父母,他少见的说出了这段连贯的话,把脸转了过去,眼睛闪着泪光。这些被动成为留守的孩子,父母和家庭长期缺位,身边没有人告诉他们善恶是非,迈入这扇铁门,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到错误与责任的滋味。



“你之前知道偷东西也是犯法的吗?”

“知道,但是我以为自己还小。”

“所以觉得偷了东西就不用负责是吗?”小莫点头。


如果父母没有缺位,也许他的人生轨迹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对她下狠手


清晨六点半,一记响亮的起床口哨声,所有学生穿戴整齐后开始40分钟晨训,随后排队洗脸刷牙,有专门的同学给所有人挤牙膏——最大限度地减少学生个人的物品,也避免任何潜在的凶器。早餐通常是两个包子。



高压管理,是学校一贯坚持的准则。眼泪,是这些孩子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


“这些孩子在外面基本上就是可以说很嚣张,但其实内心里是很脆弱的,有的时候讲到父母,他们也会流泪的。”


左蝶是学校仅有的两名女少年犯之一,她因为卖淫和恶意伤人罪需要在这里待至少半年。回忆起当时作案的情景,她丝毫没有迟疑或胆怯——她逼迫一个15岁的女孩卖淫,女孩不肯,于是她就和另外三个同学把这个女孩关在农村的破房子里,然后她独自用木棍把这个女孩打到“没有人样,满身是血”。直到女孩半夜趁着没人从房子里爬出去报警,才得以解脱。描述之中,左蝶多次强调,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人。


留守状态和原生家庭破裂,让这个本来性格就有些泼辣的女孩,内心蔓延着一种戾气,“那个家(母亲改嫁后的家)又不是我的家,我在家里永远是多余的。那时候完全就好像自己没心一样,就直接走了,管都不管。”


学校书记周红说,“这个姑娘实在太难管了,身上不好的习气实在很难扭过来”,仅仅一个月时间里,她就挨了两次鞭子——最严厉的惩罚措施,第一鞭打在身上的时候,直接打趴下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怕打。”语气透着老道的江湖气,不免让人觉得这个女孩可惜又可悲。


采访过程中,我多次问她,你后悔吗?她都看着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不后悔,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这样对这个女孩痛下狠手。


这个女孩的性格脾气,让我印象深刻。然而当我问她,想不想做个好孩子,她依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不知道她的狠,是否来源于被家庭“背叛”的恨,或是对自己所经历一切的报复。


来学校的第一天,发疯地想逃出去


工读学校,是针对未成年人犯罪行为开设的特殊教育学校。邵阳市青少年训练学校是湖南省仅有的三所工读学校之一,当地政府通过购买服务的形式,与该校合作,对公安机关送来的少年犯进行管理。


每一个来这里的孩子,在外面都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初入这个戒备森严、军事化管理的学校,都会“发疯地想逃出去”。用心理老师彭栋明的话说,如果刚来的时候你不想跑,那你一定是脑子有问题,但如果来了一两个月还想跑,那也没什么出息,因为你应该明白,插翅难飞,你跑不出去。


宿舍楼的门窗均有三层防盗网,集体宿舍一间可以睡20多人,只有两个吊扇,酷暑难耐的夏天,这样的条件着实有些简陋。一些床铺是相连的,上下铺都可以睡,但相邻的学生必须头尾错开睡,以防窃窃私语。



目前,学校里负责管理有犯罪记录学生的老师共有8名,其中不乏退伍军人。24小时无间断的看护,即使晚上睡觉,也会频繁地进行夜巡。值班老师的宿舍就在两间学生大宿舍的中间,墙面有两个洞,可以分别观察两个宿舍学生,一点风吹草动,老师都不敢掉以轻心。


周红是这所学校的书记,工作超过13年,接手过无数问题少年,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这两年留守的孩子越来越多,犯法的情节也越来越严重”。翻看少年犯学生的花名册,罪名有恶意伤人,有偷盗抢劫,也有令人咋舌的故意杀人。从2004年至今,整整27页,记录在册的学生超过400人,还有很多短暂出现在学校,但因为各种原因可以提前离开的学生没有记录进去。


跟这些学生在一起,周红每天都觉得如履薄冰。一年365天,他几乎全都住在学校,需要外出办事离开时,只要看到学校打来的电话,心里就会咯噔一下,怕学生捅了什么篓子。这样的日子久了,当他迈出铁门,也会觉得恍如隔世,不仅仅是刚从这里出去的学生需要适应社会,他也会觉得自己跟外面的社会有些许脱节。


无人探望,这些被家庭再次抛弃的孩子



工读学校里这些犯下大错的孩子,最初并非就是旁人眼中十恶不赦的坏孩子,但当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夹杂着缺少父母的关爱和陪伴,原生家庭的裂变,网络信息泛滥,隔代抚养的老人并不能对他们有实际的威慑力。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发生的化学反应,就会让人扼腕叹息。


即便触犯法律被送进工读学校,这里的一些孩子依然会处于被家庭抛弃的状态。“有些孩子在这里生病也没有家人来看,或者也不安排亲戚来看,孩子从这里改造结束之后,送他回去父母都不要,甚至叫家里的亲戚也不会接受这个孩子。”


在工读学校采访的过程中,张超告诉我,他在这里改造的半年时间里,没有一个家人看过他,争取到给家里打电话的机会后,第一时间打给了妈妈,发现熟悉的手机号早已经变成了空号。现在,距离他改造结束只剩半个月时间,联系不到母亲,父亲还在坐牢,按照离校手续中必须父母一方来接的条件,他很恐惧,自己可能还要继续在学校里煎熬。


在犯罪这个结果中,这些孩子是施害方,然而置身于家庭的责任和留守问题严重这一社会大背景之下,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铁门外,留守儿童与少年犯的距离有多远?


铁门背后的罪童之殇,已经足够让人痛心疾首,铁门外,那些游荡在学校之外、问题边缘的孩子,是否会重蹈工读学校里少年犯的覆辙?留守儿童和犯罪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在湖南邵阳的农村,多数人家都盖起了两三层小楼,却难觅青壮年的身影。8月,部分留守的孩子被送去父母打工的城市度过暑期。但村里更常见的景象是,调皮的孩子或是在村口巷尾撒欢儿地玩,或是在网吧游戏厅打游戏,年迈的老人在家中准备好饭菜,站在门口一声一声地喊孩子回家。小薇的家在邵阳新邵县小塘镇,在同村人眼里,她是个“不学无术”的孩子。


小薇今年12岁,五年级就开始退学在家,如今已经有两年。母亲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就离开家再也没回来了,父亲身体有些残疾,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她和八十多岁的奶奶。



小薇性格很调皮,采访过程中会经常做鬼脸,但只要提及“你爸妈去哪里了”,她的神情会立刻变得垮丧,一言不发。她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也不知道爸爸在做什么工作,重点在于,对于父母,她“一点都不想念”。


同村村民对我说,退学的这两年,小薇的爸爸回家时,多次想把她重新送回学校,但她实在太调皮了,没有学校愿意收她,也没有老师愿意教她,也怕她在班里影响别的同学学习。这样的处境不免让人担忧,她平常会接触什么圈子?遇到什么人?受到谁的影响?没有父母的陪伴和正确的价值观引导,遇到特殊状况,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们不得而知。


重回社会,罪童的考验刚刚开始


外出打工,赚钱养家糊口,给下一代更好的生活,这是进城务工人员最朴素的想法。但由此产生的家庭和教育问题,确实横亘在现实中,无可逃避。


中国农民工总量有2.74亿,其中外出农民工1.68亿人,这其中包括无数苏朋、小莫和小薇们的父母。2016年,国家民政部、教育部、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联合开展农村留守儿童摸底排查工作,公布不满十六周岁的农村留守儿童数量为902万人。相比于2012年公布的6102万,这个数字已经有了大幅的下降。


上海市未成年人法研究会副秘书长田相夏告诉记者,虽然留守儿童的犯罪率呈现高发的趋势,但并没有明确的数据。2013年,共青团中央预防青少年犯罪研究会,针对服刑人员在未成年时期的行为规范情况进行统计,发现没有跟父母或完整家庭生活在一起的孩子,犯罪率高于与正常家庭生活孩子26.5%。也就是说,每100个孩子里,留守儿童潜在的犯罪风险会比正常家庭的孩子多26个。


另外,踏出工读学校的铁门,重新融入社会,对这些孩子来说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回归社会之后如果没有得到一个正常的接纳或是吸收,他们可能又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比如重新实施犯罪。”如何让他们改过自新,从人生的漩涡中走出来,只靠一所所这样的工读学校和两年的改造教育,远远不够。


留守儿童,他们本是社会转型中的受害者,犯罪只是结果,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从成为留守的那一刻起,他们内心因为缺失亲情而备受的挣扎和不安。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看看新闻Knews记者:赖瑗 蒋金轮 张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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