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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 | 麻风·出逃丨豆蔻女孩,人生却并不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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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新闻Knews记者 赖瑗 高原

2018-05-25 15:06

小英想继续读书,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便能活得自在,不过,她依然不敢离家太远;黄秀花想让孩子离开大山,去城里讨生活,怎么也不能让他再像自己这样;博尔想去城里看看打工的父母,因为实在太想念了。


他们生来就带着一个烙印,麻风后代。命运的硬币让他们落在了麻风村,也就从此背负着一个宿命——几年,甚至几十年,走不出去,被冷漠地拒绝在文明社会之外。


出“逃”,或许是个方法。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不“逃”了,面对自己的心,勇敢地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1】

小英家,是全村最穷的贫困户。村里修通的公路,并没有路过她家。我们沿着路边的一个小岔口,走了二十多分钟的山路,终于在路的尽头找到了她家。

再过不到一个月,在普格县读初三的小英就该中考了,但这次回家,小英没有带书本,因为这个17岁的姑娘,是三口之家最重要的劳动力。

这一次,她的任务有些艰巨。别人家地里的玉米都种完了,但是她家的还没有,空着两亩多的地,父母眼巴巴等着她。

用“家徒四壁、陋室空堂”来形容她的家,不为过。即便是在白天,屋子里依然昏暗,这间屋子里有三个人的铺盖,也有堆的各种农具杂物,尘土很厚,下脚都有些困难。从有记忆开始,小英就生活在这个家里。


五十年代前后,中国对麻风病防治缺乏有效的预防和治疗措施,麻风病被视为不治之症,多数患者畸残严重。 小英的父母,就是在这期间患了麻风病。

小英的妈妈丧失了劳动能力,面部凹陷,手脚残疾,腿上有疮口,双脚也已完全畸形。她已经几十年没有出过家门了,在老房子里守了一辈子。小英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姐姐从小没读过书,如今远嫁他乡,只逢年过节会往家里寄一些钱。



而小英的爸爸李正友,十几岁的时候患了麻风,被强制隔离到的森科洛村进行治疗。李正友本以为要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在四十多岁时,竟然能与小英的妈妈组建家庭,在年过五旬后,有了小英。李正友的畸残不像小英妈妈那么严重,但也只能负担些稍简单的农活。

【2】

只要从学校回来,家里的每顿饭都是小英做。伙房很小,炒菜的烟很呛,但她习惯了。因为从九岁开始,她就学会了给父母做饭,她说那时候,自己的个头还没灶台高。家里的厨房没有灯,只有墙壁上有六个孔眼,透着一丝光亮,但是天色慢慢沉下去,她只好腾出一只手拿手电筒。



这一顿饭,她加了三次柴火,准确说是晒干的竹竿,因为她家没人能去山上砍柴,只能靠不耐烧的竹竿来代替。小英做饭很麻利,热锅,下油,削土豆,焖米饭,割一小块腊肉,没出半小时,饭菜就端上了餐桌。腊肉要省着吃,去年养大的一只猪,是今年家里所有的荤腥了。

喂猪的活,自然也是小英的。与她的采访本是傍晚,在猪圈旁边。但是一大一小的猪,不停地大声哼叫,于是采访中断。小英笑着跟我们说,到了喂食的点儿,它们饿了。准备猪食的时候,她特别骄傲地跟我说,小猪崽是她两个月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当时只有十几斤重,你看现在已经长大了些。

但是小英家的家禽猫狗,都只能用骨瘦嶙峋来形容。看门狗刚刚生了三只小奶狗,尚在哺乳期,但是瘦得肋骨分明。人都只能勉强吃饱,何况这些牲畜呢?穷,是这个麻风家庭的底色。

在县城里读初中的小英,每周只有二三十块钱的零花钱,这个钱,已经包括了需要自己解决的一周的晚饭。窘迫,但她不抱怨,对这个家庭来说,能支持她坚持读书,已是不易。但相比窘迫,她更难过的是面对学校、同学时,自己父母的缺位。因为其他孩子,开学的时候都会有父母陪同,但是她没有,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如果我的父母是一个健康人,他们一定也会送我去上学,不会让我一个人去。”

我们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如何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过山路,拿着家里紧巴巴凑出来的生活费,踏进了学校。但不管怎样,这样的经历,未免残忍。

对于父母,对于家庭,内心深处的渴望,从来都有。在学校,小英从来没和任何朋友谈论过自己的家庭和父母。她说她的原生家庭,或许就像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愿示人的隐私,有自卑,有不甘,也有认命。



屋外的墙上挂着一个镜子,落满了灰尘。她很少会去照,但17岁,正是个爱漂亮的年纪。她在镜子里端详了一会自己,转头跟我说,每天都得做农活,皮肤怎么也白不了。说完,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起来眉眼很好看。或许内心深处,她也渴望自己能是个精致女孩,但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即。

再过一个月,小英就要参加中考。她想继续读书,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便能活得自在。聊起自己在学校的生活,小英的眼神中,闪烁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光芒,从几乎将她淹没的生活的重负和尘埃中穿透出来,更加弥足珍贵。我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去一个远方,重启自己的人生。转头看到屋里用手撑着缓缓移动的她的母亲,作罢。

她终究是不敢,也不能离家太远的。出“逃”,是她无法做出的选择。

【3】

麻风村的与世隔绝,是大山大河的地理隔绝,更是人为的歧视隔绝。渴望拥有正常人生活的麻风康复者们内部通婚,成家,生儿育女,有了第二代、第三代,麻风村也总算繁衍生息。

黄秀花今年48岁,是个地道的农民。劈柴做饭,下地干活,丈夫在普格县城打工赚钱,而她则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从16岁就嫁到大凉山的葵花村,黄秀花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呆了三十多年了,如今她已是两个孙子的奶奶。

麻二代,是她并不愿提及的身份,自己是个再健康不过的正常人,命运却让她与这魔鬼般的疾病,怎么都逃不开关系。16岁,因为出生于麻风村,所以她根本没得选,只能嫁到另一个麻风村。躲避,离开,逃走,也许是黄秀花曾经最真实的想法。



在外人看来,“麻风村来的”,就足以是个“不好的名声”。与县城的几十公里路,曾经像是天堑一样阻断了他们与社会的通途。命运的硬币让黄秀华落在了麻风村,她也就从此背负了麻风病人的宿命——几年,甚至几十年,走不出去,被冷漠地拒绝在文明社会之外,子女也不例外。

她已然是被命运辜负的一代,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的可能性越来越少,但她希望她的下一代,能够走出大山,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带着麻风烙印的村子。

【4】

相比当年,麻风村里的条件算是好了不少。小英所在的村子,已经改名叫森科洛村——“森”代表树木森林,“科”代表村子里有了科学和文明,而“洛”代表着路修通了。当年偏僻落后的麻风村,终于可以努力地与外界打通连接。

村口的中心小学新盖了教学楼,书声朗朗,少年自强。我们探访的这一天,正逢森科洛小学的诗歌朗诵比赛,孩子们穿上了自己最干净的衣服——校服,也有的穿上了彝族传统的服饰。

博尔(化名)是三年级一班的学生,今年11岁,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初次见面沟通,他有些拘谨,话不多。

“以前一二年级还可以,然后我现在就变笨了,就是不好好学习了。有可能是因为走路太累,也有可能是因为太想父母,想去看一看他们。”

长期的与世隔绝,让这个村子贫穷落后。隐姓埋名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为自己,也为后代,谋一个出路。交流之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孩沉重的心事。要经历怎样的家庭环境,才会这般少年老成,我们不得而知。


学校老师告诉我,博尔是麻风后代,但他却答不是,也不愿对此多聊一句。

实际上不止是博尔,会生活在这个村子,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都会与麻风有些联系。不过询问一圈,对于“家里是否有过老人或亲人得过麻风病”这个问题,没有一个孩子选择回答。这大概是他们自己,或者是家人,为他们选择的内心的“逃离”。

校长阿洪告诉我,十几年前建校,没有老师愿意来麻风村的小学教书。后来哪怕来了老师,也最多止步于村口的学校,绝不敢再往村子里面走。校长说,早年学校里的老师去州里参加教研活动,别人听说他是麻风村小学来的,会本能地走开,不愿站在身边。

如今,这样的歧视已经少了很多。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麻风”这两个字会在风中飘散,也会在后辈们心中埋藏。

小英最想考上高中,或是能去读卫校,但只要父母还在村子里一天,她就会在这里陪着他们,也许很久以后才会离开;


黄秀花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下山,永远离开这个无时无刻都带着麻风烙印的村子;


博尔最想去的地方,是父母打工的城市,因为他实在太想念他们了,并且在那里,将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

他们是麻风的后代,他们本是健康的普通人,善良,敏感,渴望拥抱正常人的社会。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不用“逃”了?面对自己的心,勇敢地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让麻风翻篇,也许是时候了。

(看看新闻Knews记者:赖瑗 高原 实习编辑:朱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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