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 | 少女隆鼻致死事件和市值4亿元的“隆胸第一股”

贵阳19岁大二女生夏丽莎在贵州利美康外科医院隆鼻致命事件，经过了几天的网络喧嚣之后，终于在1月8日深夜以医院与家属和解而告终。

双方签署的调解协议书说，院方愿一次性拿出一定金额补偿夏丽莎家属，补偿费用支付后，此事全面彻底终结，双方自愿放弃所有司法鉴定程序 (包括尸检及其结果)，放弃除双方自愿协商以外的其它解决途径。

在协议书里，双方共同认可致夏丽莎死亡的，是“麻醉罕见并发症”。这意味着，这位爱美姑娘的真正死因或因其家属与医院的“私了”而永远成谜。

接近核心信源的知情者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补偿分两笔，其中显示在调解协议书里的一笔为160万元左右，此外院方和家属还达成了一笔。另有知情者则透露，补偿金额共350万元，这一数额尚无法得到家属及院方确认。

1月9日，夏家决定，夏丽莎的遗体将在1月11日火化；同一天，利美康医院开始对外墙和各楼层的广告进行全面调整、更新。

致命7小时

1月3日晚上8点45分，王天琴急匆匆赶到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急救室时，小女儿夏丽莎躺在冰凉的抢救台上，双眼紧闭，四肢僵硬，已被医生宣告“死亡”。

悲伤来得猝不及防！王天琴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闻讯而来的丈夫夏柏友刚走到手术室门口就晕了过去——他们根本无法接受几小时前生命尚鲜活的女儿竟与自己阴阳两隔的这个现实。

当天下午一点，贵州利美康外科医院4楼，王天琴目送女儿被推进隆鼻手术室，女儿还朝她挥了挥手。这一挥手之后是漫长的焦急等待，甚至竟成了永别。

“5点钟我觉得不对，上楼去问，前台人员说手术还没有好；6点、6点半，我去问还是说没好。”王天琴回忆，7点她再次上楼问，正好遇到给女儿做手术的张院长从手术室出来，“我问他：女儿怎么回事，做这么久？说的4个小时，怎么6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做好手术？他说，做完了，正在恢复，你先去病房等着，恢复了就推下来。”

晚上八点，医院的工作人员找到王天琴，喊她“把所有东西收拾一下，来5楼一趟”。在一个房间里，她被告知：女儿麻药过敏，已被送去附近的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贵阳医学院）抢救。

等王天琴赶到医学院抢救室门口，早已围起了警察，医生正好出来：“去见死者最后一面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贵州利美康外科医院提供的“大抢救记录”显示：夏丽莎在下午5点24分结束隆鼻手术，开始麻醉复苏；5点30分，突然出现四肢强直痉挛，体温41.6℃，双瞳孔等圆等大，大汗淋漓，立即紧急抢救；6点47分，脉搏已测不出，心率降至25次/分，呼吸机维持呼吸，双瞳孔散大；抢救至7点23分，决定转贵阳医学院。

根据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门急诊病历，夏丽莎在当晚8点18分59秒由利美康医院医生送入该院，“发热2+小时，心跳呼吸停止1+小时，体温42℃，无生命体征”。

急诊医生立即进行心肺复苏术抢救，并多次静脉推注盐酸肾上腺注射液。然而，起死复生无望，“患者仍无心跳、呼吸，大动脉搏动消失，双瞳散大固定，心电图示一直线，宣布死亡”。

8点45分，家属抵达医院，“要求继续进行胸外心脏按压持续机械通气治疗，告知患者已宣布死亡，继续抢救无任何意义”。

王天琴一直无法释怀的是，当她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女儿的时候，利美康医院却一边用谎言安抚稳住她，一边偷偷把女儿送入其它医院抢救，直至被宣布死亡，“我至今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死的，7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从妹妹离开以来，爸妈的精神都崩溃了，每天以泪洗面，不吃不喝，亲友们24小时贴身看护。”王天琴的大女儿夏媛馨1月8日下午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妹妹夏丽莎隆鼻致死事件来得太突然，也让她“心痛得简直无法呼吸”。

遭遇利美康

在夏媛馨的眼里，比自己小一岁半的妹妹夏丽莎，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特别好相处，“婴儿肥，娃娃脸，大眼睛，长相很可爱”。

然而，夏丽莎一直对自己的鼻子不满意。夏媛馨回忆，妹妹的这种不满意最早来自初中时期，“她常常当着全家人或亲戚朋友的面，自我解嘲说自己五官总体还行，就是鼻子有缺陷，好塌”。

丽莎梦想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变得如明星般的笔直、翘挺。特别是2017年9月，她在贵州省人民医院护士学校从中专生跃升为大专生起，她对鼻子的这种执念越来越炽烈。

“她已经18岁了，越来越爱美，比以前更注重自己的形象，认为好形象对自己以后的就业什么的有好处。她平时还喜欢上抖音，特别艳羡网红们漂亮的鼻子；把欧豪、天佑这些漂亮的男明星当自己的偶像。”夏媛馨记得，2018年春天，妹妹开始有了存钱隆鼻的想法，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坚持到超市兼职，每天挣一二百，特别能吃苦，并乐此不疲。

夏天时，丽莎告诉姐姐，有一个同学去上海做了鼻子，花了五万：“做了鼻子以后整个样子就变了。”那时，她自己通过打工已攒下了1万块钱，多次表白，希望姐姐和父母补贴一点，把隆鼻手术做了。

一开始父母不是很赞成，在他们眼里小女儿的鼻子并不丑，没必要做整形手术。“妈妈最开始叫我劝妹妹不做，她根本听不进去。”夏媛馨说。

丽莎多次跟母亲王天琴表示，自己即将面临毕业寻找工作，隆鼻后能增强自信，提升自己的面试成功几率。王天琴心疼女儿打工赚钱太辛苦，更担心女儿借网贷——她最终决定支持女儿，实现其隆鼻的心愿。

王天琴陪着女儿一有空就走访贵阳各家美容整形医院。2018年12月29日，最终选择了收费最高的利美康外科医院。

据利美康官网介绍，这是贵州省内唯一的民营三级专科整形医院，从事以整形外科、口腔科、激光微整科、综合科及其他为特色的整形美容服务，公司客户以企业白领、公务员、学生、教师为主。

“它在贵阳属于老牌整形医院，知名度高。”王天琴说，在这家医院还遇到了热情的咨询师，她推荐只要多交两到五千元就可以选择院长亲自操刀做手术。

这让王天琴动心，“尽管要贵一些，但技术好，质量有保证而且安全”。双方敲定的主刀院长叫张智毅，在医院的宣传海报上，这位专家是“中国整形医师协会鼻部整形委员会委员、美国射极峰综合鼻整形研究院特聘专家、利美康集团首席鼻部综合整形专家”。

“29号那天妹妹开心地跟我说，她终于要变漂亮了。”夏媛馨记得，妹妹当天专门上‘小红书’，浏览了网友们晒出来的隆鼻后的照片，选了其中两张通过微信发给她，让提供参考意见，以确定整形方案。

丽莎当时还发微信给姐姐说，咨询师特别热情，游说妈妈也做整形美容手术，除皱、去唇纹，变得更年轻。“我妈当时也想做的，但被18000元的费用吓退了。”夏媛馨说。

丽莎的手术费一共26900元。当天进行的术前体检显示，她的各项指标正常。按照院方的说法，“这种微整形手术是没有风险的”。手术时间定在1月3日中午。

真正死因或成谜

1月3日早上9点半，王天琴陪着夏丽莎来到医院，做术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期间女儿还在病床上让妈妈为她拍了一张照片，这不料成了她生前最后的留影。

1月4日，利美康医院发布声明称，夏丽莎死于“恶性高热”——一种麻醉并发症，发作率不到五万分之一。

所谓“恶性高热”，是目前所知唯一可由常规麻醉用药引起手术死亡的遗传性疾病，平时患者无异常表现，但在全麻过程中，接触挥发性吸入麻醉药和去极化肌松药后出现反应，一般的临床降温措施难以控制体温的增高，最终导致患者死亡。

对于医院“恶性高热”的说法，夏媛馨并不认同。她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据查阅的资料，“恶性高热”可能跟遗传因素有关，她父亲做过男科手术，母亲做过两次剖腹产手术，怎么从没出现妹妹的问题呢？

在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烧伤整形科主任雷雨看来，隆鼻术并不算什么高危手术，仅从手术的角度不会出现高热，即便是假体植入感染，发热也不会如此之快，凶险之处很有可能在于麻醉。

“一个面部小手术需要全麻吗?”贵阳一位医疗界资深人士亦对看看新闻Knews记者表示，要对夏丽莎的死因进行判断，需要拿到准确的麻醉记录，然后再结合尸检，才能看出是麻醉还是手术原因导致了这个女孩的死亡。

1月4日凌晨，夏丽莎的遗体被送往景云山殡仪馆；1月5日上午10点，家属请求的尸检开始，12时30分结束。法医对外表示，尸检结果将在一个月之后公布。

贵阳云岩区卫计局则发布情况通报称，对于这次隆鼻致死事件中是否存在医疗损害、是否存在医疗过错等问题，正配合省、市卫健部门进行深入调查。“我们一定会按照公平、公正的原则，严格根据尸检报告和调查结果，依法依规处置此事，并及时向社会公布。”

话音甫落，1月8日深夜，利美康医院和死者父母悄然达成调解协议。

看看新闻Knews记者获得的协议书显示，在云岩区卫计局等职能部门协调下，“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团结和谐”，院方愿一次性拿出一定金额补偿家属，补偿费用支付后，双方自愿放弃所有司法鉴定程序 (包括尸检及其结果)。“因麻醉罕见并发症致夏丽莎离世一事，双方共同认可，甲方深表痛惜。”

自此，夏丽莎的真正死因或将永远被雪藏而成谜。

“家属有太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一位接近核心信源的知情人士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贵阳市、区两级官方都对这次和解进行了协调和推动。

然而，这次和解并不能掩盖利美康医院的硬伤。

《医疗纠纷预防和处理条例》第13条规定，在患者处于昏迷等无法自主作出决定的状态或者病情不宜向患者说明等情形下，应当向患者的近亲属说明，并取得其书面同意。《执业医师法》第26条也规定，医师应当如实向患者或者其家属介绍病情。为此，医生罗志华发表评论称，从整个治疗过程来说，利美康的操作明显存在不规范之处，至少存在侵犯家属知情选择权的嫌疑。

和解并亦不能掩盖民营医疗行业的矛盾。就医疗监管范畴而言，在这起隆鼻死亡事件中，贵阳市相关监管部门该如何还原真相、分清责任、加以处置，进而从更高层面发现问题、总结教训、净化行业？

2018年11月底，贵州省公布的民营医疗机构专项督导检查结果显示，受督查的该省各类民营医疗机构3394家中，共查处案件578件，包括无证行医、超范围执业、聘用非卫生技术人员、违法发布医疗广告等。

“隆胸第一股”的光环

涉事的利美康医院有何来头？天眼查显示，母公司为贵州利美康外科医疗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2004年3月9日，主营业务为整形外科、口腔科、激光微整科、综合科及其他为特色的整形美容服务。

其法人代表、董事长骆刚，持有24.35%的股份，为第一大股东；夏丽莎的隆鼻手术主治医生张智毅，则为该公司11名发起人之一，持有4.41%的股份，为第四大股东。

出生于1963年的遵义人骆刚，从贵阳医学院毕业后曾被分配到贵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1992年下海在贵阳甲秀楼翠微巷买下一个营业面积不足20平方米、仅两张病床两位医护人员的小诊所。当年9月，他邀请张智毅等5位大学同学共同创业，成立利美康医院。

近30年医美行业的经营，让骆刚收获了众多头衔：贵州省政协常委、贵州省工商联副主席、贵州省民营医疗机构协会会长、贵州省科学与健康协会会长、贵州省药学协会副会长；贵州省优秀企业家、推动贵州民营医疗机构发展先进人物、贵州大健康医药产业领军人物⋯⋯

2015年6月，利美康挂牌新三板（832533，OC），被外界称为新三板“隆胸第一股”。2017年5月，利美康宣布正式进入IPO辅导阶段。

2015—2017年，利美康通过三轮定向增发总共融资11980万元，投资方包括北京中世融川股权投资、贵州中城融信投资、海通开元、国信证券、安信证券、新疆云洲成长股权投资、坚果创投等。

目前，利美康市值4.02亿人民币，号称“属于贵州人自己的整形美容外科品牌”，已对外投资公司22家，主要分布在贵州省内，以及北京、广州、深圳、成都等地。

财报显示，刚刚过去的2018年，利美康遇到了登陆新三板以来最缓慢的增长，以及大幅的利润下滑，前三季度的总营收2.5亿元，同比增长13.57%，净利润1319.1万元，同比减少47.88%。2016和2017年，利美康的总营收分别为1.94亿、2.96亿，同比分别增长37.36%、52.64%，净利润分别为2370万、2465.4万。

而在快速扩张的同时，利美康旗下多家子公司频频受到各地监管部门的行政处罚。

2017年9月，北京利美康岩之畔医疗美容门诊部因“医疗机构诊疗活动超出登记的诊疗科目范围”，被北京市卫计委处罚。

2018年3月，广州市利美康医疗美容门诊部因未将产生的医疗污水按照国家规定进行严格消毒，直接排入污水处理系统被罚款。当月，兴义市利美康整形美容有限责任公司因违反了《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相关规定，被兴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罚款1万元。

2018年7月，都匀利美康医疗美容有限公司因“广告中含有虚假内容”而被罚款2.7万元。

但是，在贵州，利美康明星企业名号稳固，全国最具价值民营医院、贵州民营50强企业、贵州最具成长潜力民营企业100强等无数光环罩在头顶。其官方网站经常发布省市领导前往视察的消息，表示“领导们对我们的发展提出了新的要求和希望”。

1月7日盘前，利美康发布紧急停牌公告，目前仍未复牌；对于医院与家属达成的调解协议，该公司至今亦未公告。

利美康医院在与夏丽莎父母1月8日深夜签署的调解协议书的第一条载明：其依法执业至今已有15年历史，“医院资质和医务人员齐全，符合有关诊疗活动执业资质要求”。

对此，贵阳一位医疗界资深人士置评：“你既然有这样的底气，又何必通过‘私了’来解决这起隆鼻致命事件呢？”

事实上，身处舆论漩涡里的利美康医院，一直在正常营业。1月9日，在与夏丽莎父母签署和解协议的翌日，看看新闻Knews记者走访该医院，发现其正组织工人开始对外墙和各楼层的广告进行全面调整、更新；涉事手术医生张智毅则被院方人员宣称，“他不在贵阳，暂时不能做手术，要避嫌避风头”。

（看看新闻Knews记者：邓全伦 金翔 李响 实习编辑：花振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