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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禽流感调查①:两名H7N9禽流感患者的生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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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新闻Knews记者 王者风 姜涛

2017-04-19 14:55

2013年2月,全球首例人类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在中国上海被发现。此后4年,这一原来只见于禽间的病毒,每年冬春都会在中国出现季节性流行。

据国家卫计委2017年1月至3月《全国法定传染病疫情概况》,今年第一季度中国共发生人感染H7N9禽流感448例,死亡187例,死亡率超过40%。

令人意外的是,今年国内公布的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远超往年同期,仅今年1月便有192人感染,接近2015年全年发病人数的总和(196例)。此外,本次疫情持续时间亦超过往年同期——往年2月起感染者人数即显著下降,而今年直到3月仍有近百名新增者。以上迹象显示,去冬今春的 H7N9禽流感远较往年严重,处于高发的态势。


2013年迄今全国人感染 H7N9禽流感疫情情况


36岁的广东打工仔范田金与65岁的湖南乡村医生江辉俊,不幸感染禽流感,成为那抽象的国家统计数据的一部分。病发前,二人皆有活禽接触史,却不曾对 H7N9禽流感有过丝毫的防范。

中招

范田金戴着棒球帽,踏着运动鞋,背着双肩包,除了说话时间或咳嗽,看起来年轻而精神。

一打眼看来,他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但在广东佛山第一人民医院感染科复诊诊室,当他露出咽喉部位那个被切开插管的伤口时,他才突然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范田金回佛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感染科复诊


范田金是人感染 H7N9禽流感重症患者。今年1月与2月,广东省共报告人感染H7N9禽流感36例,其中佛山确诊5例,截至2月15日死亡2例。

不过,直至病愈,范田金都想不明白如何会“中招”。

去年11月,结束上一份工作的范田金自外省回到广东。朋友梁发(化名)在佛山南海区白岗综合市场经营一家大排档,邀请他帮忙,为厨房配菜。

进入2017年,大排档生意渐好,而广东人爱吃鸡,特别讲究要吃现宰的活鸡。

范田金记得,1月7日那几天,店里平均每天消耗十多只鸡,因厨房人手不够,他就去帮着一起宰鸡。

1月是H7N9禽流感疫情高发季节。此时广东省内已有病例报道,官方亦在防范,宣传劝告市民勿接触活禽,但范田金对此并无意识。他和店里其他厨师一样,未戴口罩与手套,直接上手宰鸡。

几天后,范田金先是出现感冒症状,随后发烧。没有太当一回事的范田金,自行去小诊所配了退烧药。

不过退烧药没有见效。“吃了药,烧退了一点,但过了两三个钟头又烧了回来。”范田金说。

在39摄氏度高烧不退后,范田金开始咳嗽,不久并发咳血。这时他才觉得不妙,1月14日前往佛山市南海区第三人民医院就诊。

医院拍片报告显示,范田金罹患双侧肺炎,症状严重。医院第一时间对他使用了达菲——当前抗H7N9禽流感病毒的首选药物,但那时的范田金仍对自身病情一无所知,只知是肺炎。

两天后,范田金被转入佛山市第一人民医院,并被迅速收入ICU。作为佛山最大的综合医院,市一医院亦是佛山市人感染H7N9禽流感医疗定点收治医院,曾在2002年至2003年抗击SARS过程中救助过国内最早的SARS患者,并且全程无一例医护人员感染、无一例病患死亡。

考虑范田金的肺炎表现,并了解到其有活禽接触史后,医院将其咽拭纸送至佛山市疾控中心检测。不久,疾控中心报告其H7核酸、H9核酸均为阳性,诊断为重症肺炎、重症人感染H7N9禽流感。

“进入ICU时他已经呼吸衰竭,生命比较危险。”佛山市一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周立新回忆道。

而在进入ICU不久,范田金便陷入了昏迷。

佛山市第一人民医院


预感

在范田金昏迷的十来天里,距佛山市450公里的湖南省耒阳市公平圩镇云山村,乡村医生江辉俊正为春节的全家团聚忙活。

过去40年里,江辉俊都是村干部及乡村医生。近年因儿子与儿媳外出打工,妻子曾青玉也去帮着带孙子,江辉俊经常独居。

家里陪着他的活物,便是他养的12只鸡。“母鸡养着下蛋,公鸡养到过年吃。”村里人大都这么干。不过,一场意外打乱了江辉俊的安排。

江辉俊记不清是哪一天,只记得此时已经临近春节,他圈养的鸡,在放养后接触了村内其他村民养的鸡。隔日他便发现自家有几只鸡变得“没精神”。

凭经验,江辉俊知道鸡“生病了”,便决定将它们先行宰杀。春节前后,江家的病鸡、死鸡几乎都经江辉俊之手被放血宰杀,之后大部分成为江家人过年的食物。

江辉俊在2月初出现感冒症状。2月11日,自行服用“伤风胶囊”无效,在村卫生室输液亦无效后,高烧卧床不起的江辉俊被送往耒阳市中医院。他和家人都敏感地主动向医生说起最近的“病鸡接触史”。

作为乡村医生,江辉俊对“禽流感”及人接触感染途径有着基本的了解。事后他向看看新闻knews记者反复嗫嚅,言及看到自家病鸡时曾“预感”会得禽流感,只那念头一晃便过。

“鸡生病了,要处置一下。” 江辉俊沉默许久后说道。

妻子曾青玉替江辉俊算了一笔账:“一只阉鸡养到七八斤,可以卖20多块一斤;母鸡个小,也不便宜。”换言之,一只鸡可卖近百元甚至更多,江辉俊不舍得浪费。

事实上,杀病鸡、吃病鸡,在江辉俊的家人看来并无不妥。曾青玉说,农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之前也未见人生病。

耒阳市中医院属二级甲等医院。做过检查后,江辉俊被告知“肺部感染”,一天后被要求转院。

考虑大儿子在广东佛山打工,江辉俊在家人陪同下自耒阳赴粤。2月13日晚,他被家人送至佛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很快被确诊为人感染H7N9禽流感。

江辉俊到达的那天,正是范田金的出院日。

江辉俊确诊感染入院,妻子曾青玉陪伴病床


压力

同为人感染H7N9禽流感,湖南乡村医生江辉俊与广东打工仔范田金擦肩而过,但后者成功治愈的消息,为江辉俊及其家人带来了信心。

“这个病死亡率比较高,有点害怕。”江辉俊躺在病床上,泛黄的眼珠怔怔地盯着病房的天花板说。

事实上,佛山市一医院诊断后发现,江辉俊的病情远无范田金般严重。

范田金1月16日入院、2月13日出院,在佛山市一医院住院近一月,其中十多天处于昏迷状态。在那十多天里,他的安危是整个医院的头等大事。

佛山一度是广东省内人感染H7N9禽流感报告病例最多的城市。范田金入院时,佛山5个病例中已有2例患者死亡。

“所有人压力都大啊,对人感染H7N9患者的诊治,已经上升到‘政治任务’的高度,不容有失。”市一医院宣传科主任杨智才说。

于是,在范田金被确诊后,院长王跃建亲自组织全院各科室专家为其会诊,拟定包括人力、物资、设备在内的详细抢救预案。整个春节期间,全院100多位医护人员放弃原定的休假,轮流值班,对其进行24小时医疗及看护。

医院之外,来自广东省人民医院、佛山市卫计局的相关省市专家团队都曾前来为范田金会诊。1月28日,即农历大年初一当天,佛山市一位分管卫生的副市长更亲往医院探望仍处在昏迷状态的范田金。

从第一时间进行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PICCO置管监测(血流动力学参数监测),到医生当机立断进行气管切开;从初期使用达菲、更昔洛伟、伊葆康等药物进行抗病毒及预防感染治疗,到调整为美平、舒普深等;从高烧,到体温恢复正常……范田金经过治疗逐日好转,直至2月1日年初五,从昏迷中苏醒。

2月5日,范田金被拔除胃管、尿管与气管切开导管。2月8日,生命体征平稳后的范田金自ICU转至感染科病房,2月13日正式出院。

对所有参与救治范田金的医护人员而言,范田金的成功出院无异打了一场胜仗。

不过刚送走范田金,远道而来的江辉俊又令医院重新绷紧了神经。

好在有了治疗范田金的经验,医护人员在医治江辉俊时更显从容。

3月上旬,江辉俊亦痊愈出院。

疑惑

对自身的不幸遭遇,范田金其实心存疑惑。

范田金曾和大排档老板梁发等店里人讨论过自己的病情。令他们不解的是,店里多人或是接触、或是宰杀、或是食用了同一批鸡,为何只有范田金被确诊感染?

这也是江辉俊家人的不解之处。因为江家所有人都吃过那些病鸡,江辉俊的小儿媳妇更是几乎参与了所有病鸡的宰杀,但安然无恙。

江辉俊认为自己患病的根源,在于自家圈养的鸡放养后接触了邻居家刚从县城买回来的鸡,并称邻居家的鸡春节前后也有不少病死,但曾青玉说,邻居家同样宰鸡并全家吃了鸡,亦无事。云山村,最终只有江辉俊被确诊感染H7N9禽流感。

作为乡村医生,接受过H7N9禽流感病毒感染途径宣传培训的江辉俊倒比家人看得清楚。他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接触了得病的禽类,抵抗力低,就可能感染。”江辉俊本身患有痛风痼疾,手上有一处非常明显的关节肿大。

知名禽类疫病研究专家、广东省防控人感染H7N9流感病原学专家组组长廖明,与江辉俊意见相同。

“不是所有人接触病毒都会感染,不是所有人感染都会出现严重的反应。”廖明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当前 H7N9禽流感病毒的宿主仍是禽类,尽管病毒为了更适合宿主,经过变异会出现散发的跨宿主传播现象,但禽流感有个非常明显的感染特点就是对人仍不适应。

禽类是当前H7N9禽流感病毒的宿主


现为华南农业大学副校长的廖明进一步解释,尽管今年H7N9禽流感流行时间较往年更长、涉及面较往年更广,但无论中国卫计委还是世界卫生组织,仍把它判定为散发传染病,人和人之间亦未形成传染链条;而当前,大多数H7N9禽流感患者自身有一定基础性疾病。

佛山市一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周立新与感染科主任叶一农,则敏锐地发现了今年禽流感疫情不同于往年的变化。

佛山市一医院自2014年春天开始收治H7N9禽流感患者。作为广东省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毒专家组成员,在纵向比较3年来H7N9禽流感患者的临床特征后,周立新发现今年病患主要呈现两大特征:其一,与往年患者入院后病症渐行加重相比,今年的感染者病情发展速度更快;其二,重症患者比例更高。

“疾病临床表现的变化往往和病源的变化有关。”叶一农如是表示。在他看来,这表明过去几年里H7N9病毒本身发生了变化。

但叶一农解释,与以往相比,当前对人感染H7N9禽流感的救治手段并无不同,此外对呼吸机、激素等工具的使用因经验累积已有了显著提高。

周立新和叶一农均表示,从临床感染途径来看,大部分H7N9禽流感病毒感染者都有活禽或活禽场所接触史。

江辉俊始终对自己患病耿耿于怀,反复强调邻居家的鸡有问题。这也为小小的云山村带来了流言风波。

云山村人互相揣测病毒的源头。而当他们发现全村只有两户人家最近从“外边”拿了鸡进村后,两户人家也在互相猜疑是对方的鸡染了病。

因为江辉俊的确诊,当地派出所和疾控中心派了工作人员进村,扑杀了全村的鸡并进行消毒。村里人将消毒的视频发给了江辉俊的儿子,还告诉他们,政府会做出赔偿,每户人家每被扑杀一只鸡,将获得100元赔偿。

“政府怕人把鸡偷偷藏起来呗。”曾青玉分析。

渐渐地,云山村人不再提及此事。

除了村民间的猜测,无人对导致江辉俊感染病毒的源头进行追踪。

比起江辉俊,范田金对自己“中招”显得淡然许多。在他确诊后,他工作的大排档老板梁发亦接到佛山南海区疾控中心的电话通知,次日便有一队工作人员到大排档进行全面消毒。

和去云山村的当地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不同,南海区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到达时丝毫不引人注目,只在进入梁发的大排档后才穿上统一的白色防护服。

梁发称,他曾主动提出要求做疫情通报时不要曝光他的店名,“否则这里没人会来了。”

看看新闻Knews记者查阅后续通报,的确未出现具体感染地点。大排档周围店主及食客也鲜有知晓这里曾经出现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

范田金出院后未回梁发的大排档,而是回到位于广东省西南部的老家、阳春市永宁镇农村。

范田金的老家,家家户户养鸡,据他估计全村少说有200只鸡。而他的父亲告诉他,在他重病昏迷的时候,他家养的鸡也先后发病死亡。不过,村里没有传出人感染 H7N9禽流感的消息,亦无人追究鸡死亡的原因。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看看新闻Knews记者:王者风 姜涛 编辑:施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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