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江湖丨搞笑自虐假死——农村网红“风云录”
叩击
看看新闻Knews特约记者 张子怡 章雅琴 曾映辉 林婷婷 韦文雅 洪志荣 记者 赖瑗
2017-06-13 22:42
早晨8点,中午12点,晚上22点,是互联网时代信息最为汹涌的三个时间点。正常情况下,你或许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中,在吃午饭,亦或在床上看着手机,打开微信、微博或者QQ(以下简称“双微一Q”)中的一个。而在绿皮火车车厢里、富士康门口,年轻的务工人员更多打开的软件是快手。
快手是什么?它是一款短视频直播社交应用,目前用户量超过四亿,日活跃用户超过6000万,在猎豹智库给出的2017年第一季度中国社交、短视频、直播APP综合排名中,快手击败微博,成为周活跃用户渗透率仅次于微信、QQ的第三大应用。尽管拥有如此庞大的用户量,但快手被提及时,却常常伴随着“农村”、“非主流”等标签,更有这样一句话流传于网络,“中国脑残千千万,快手占一半”。
在快手的平台上,会出现一些在“双微一Q”上很少见到的东西,比如喊麦、社会摇,以及关于农村生活的搞笑段子。四亿快手的用户量,绝非小数目,那么是谁在生产这些内容?让我们将目光投向广阔的中国大地,寻找答案。
【第一回 生来彷徨】
在成为网红之前,他们曾是城中村里徘徊的少年,流水线上的年轻工人,集市上摆摊叫卖的中年男人。在快手江湖里一番摸爬滚打,他们成为你打开屏幕所看到的样子。于中国的文化土壤贫瘠之处,观念发展成型,如今带着与生俱来的底层烙印,又在互联网浪花里探出头来。
一个从城中村回到农村的少年
“我们农村的就是这样啦。”不知道怎么跟直播间的粉丝解释自己的粗话时,二狗都会这样一笑而过。
他常说自己是农村人,拍段子取景地大多为荒地和破屋,跟粉丝吹嘘时,他故意说得猎奇:“你们见过农村里会飞的牛吗?见过会跳舞的鸡和鸭吗?”然而,他至今二十年的人生中,有十八年是在广州犀牛角度过的。
犀牛角是白云区里的城中村,握手楼密布,暗巷上方的天空被电线割裂,小饭店拥挤在一起,富于烟火气,同时和城市的另一面,珠江新区繁华的高楼格格不入,像是某种夹缝中的产物,供疲惫的人在此喘息。其中不乏人视此地为跳板,认为能从这里跳进城市的光鲜里,连带着后代一起。二狗在读书的年纪被父母接到这里,就读于私立学校新都小学。
这是一所打工子弟小学,班里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二狗刚上学时不敢开口,他不太会普通话,每每站起来回答问题或念课文时,总是不小心带出一句粤语,全班哄堂大笑,他尴尬地跟着笑。他成绩一直不错,一年级的时候能考到满分,后来慢慢退到中上,到四年级时迷恋上网络游戏,一落千丈。
为了打游戏,他天天起早,早餐钱用来换黑网吧里的钟头。打完一个小时去学校,放学再打一个小时,回家。网瘾上来,在家三更半夜也要打,为此跟父母吵架,不知道砸坏多少键盘。
家、学校、网吧组成二狗难以逃脱的三点一线。上初中以后学费、学杂费更贵,父母打工的收入不多,他也越来越不想读,捱到初一已是极限。先是去做汽修工,每天上班12个小时,“那些修车师傅大声喊你干活拿东西,拿错也要骂,动不好也要骂。”下班后二狗什么也不想干,光睡觉。这样的生活节奏让他很快忘记了游戏,却渐渐染上烟瘾。三个月后,二狗离开。
父亲把他送到广州帽峰山的富贵天山庄做厨房学徒,仍旧寄予希望——学本事之余,最好还能结交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十几岁的二狗在后厨,成天戴着手套杀鱼,剔肉,鱼刺扎进皮肤。睁眼就是扑面而来的腥气。
再之后兜兜转转,二狗开过淘宝店,因为太累没有坚持下去;还做过许多形形色色说不出所以然的网络兼职,赚到的钱拿去酒吧玩。自十四岁闯社会以来,他只向家里拿过两次钱,之后附上利息全部还回去了。
十八岁以后,二狗回到老家从化松园村,一个人住在父母新盖的楼房里。他不是回去当农民,事实上,他连自己家有几亩地都不知道,村里也没什么人种地。他拜村里的初中生小荣为师傅,开始玩快手。
同龄人出于羞涩,不愿当他的演员,二狗只好找自己九岁的小表弟,找小学生们,每天更新一集“爆笑小学生”系列视频。效果意外的好,粉丝几千几千地增,到后来还经常上快手的“发现”页面(他称之为“上热门”),开始几万几万地涨。二狗用一个月时间成为有20万关注的快手网红,又发展到如今的30万。来找他的小学生也越来越多,周五一放学,一堆小孩就聚集在二狗家客厅里,陪二狗直播、拍段子,在他家吃饭,度过整个周末。
二狗打开快手直播,小学生们熟门熟路地去他卧室里摸出假发戴上,一个个蹲在镜头前,看着屏幕上的评论和爱心往上飘, 很少说话,就那样看着。镜头的另一端大部分也是学生,最喜欢听二狗开黄腔。有一回,直播间里有人问二狗,二狗,你今晚嫖娼了没有?二狗和他连麦,发现对方 12 岁都不到,居然还会在视频里模仿自慰的动作。 张子怡/摄。
快手狠活第一人:自虐搏出位
倘若说二狗的段子是在搞笑,东北蛇哥的视频便可以说是纯然靠自虐博人眼球了。他总结出心得——“玩快手,人人都炒作。”
蛇哥坐在家里的地板上看天佑的直播。韦文雅/摄。
谁懂炒作,谁就容易上热门。吹拉弹唱放一边,蛇哥躺在大连瓦房店一片荒地上,嘴巴微张,牙关紧咬一条二踢脚,也就是双响炮。一个朋友过来点燃引线,越燃越短,蛇哥纹丝不动,二踢脚轰响着炸开,蛇哥弓着腰,捂住耳朵缓缓坐起来。
蛇哥嘴唇高高肿起,鼻孔熏得黑黢黢的,回到家,他问老婆,“如果我以后毁容了,你会不会不和我过了?”“没准儿!”蛇嫂心疼又生气。蛇哥默默去一旁搽药。他俩还没结婚时,蛇哥在集市上卖货,蛇嫂去找他。大冬天,东北室外滴水成冰,他光着膀子在摊前吆喝。“不冷吗?”,蛇嫂一度觉得他脑子有毛病,后来明白他想吸引客人,多赚点钱。可蛇哥自己还有另一番想法,他要做别人做不到的,“把买卖干到最高境界”。
二踢脚的视频如愿以偿地上了快手热门,一夜之间粉丝涨了十八万,“东北蛇哥”的名号在快手上越来越响,号称“快手狠活第一人”。
蛇哥开始晚上不睡觉,一天发布三四个类似二踢脚炸嘴的视频,每个点击量都有四五百万。起初为了卖货,他天天起早贪黑赶集占摊位,现在货也很少卖了,一心想着涨粉,觉得以后能在快手挣大钱。
蛇嫂被他带的也玩快手。她比蛇哥小13岁,当初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蛇哥走,“就看上他肯吃苦耐劳,对我也好”。现在蛇嫂却开始怕蛇哥,觉得他越来越走火入魔。
东北蛇哥敲碎玻璃瓶,把右手臂搁碴子上,让小汽车来轧,他对开车的吼:“开慢点儿!不然没意思!”轮胎无眼,蛇哥不避,就这样轧将上去,他痛得嚎一声,在镜头前举起手,鲜血直流,大喊“双击!双击!”蛇哥被送进医院。
蛇哥展示手上“干狠活” 时留下的伤 韦文雅/摄。
这样玩下去,蛇哥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最严重时三个月都不能洗澡。蛇嫂在家照顾他。家里的钱只出不进,他们的儿子又到上幼儿园的年纪,每月要再拿出850块学费。蛇嫂再也受不了行事愈来愈极端的丈夫,带着孩子离家出走。
蛇哥每天给她打电话,求她回来,蛇嫂不理他。蛇哥只好亲自跑去青岛她姨夫家,把老婆接回来,向她保证不再玩快手。
但怎么放得下?戒了快手的蛇哥郁郁寡欢。最后,蛇嫂先妥协了,“他这人好面儿,喜欢跟快手上的其他网红比谁的粉丝多。涨粉慢,就会显得没有段位,没有面子。”蛇嫂只求他不要做太危险的动作。
快手江湖里,想要通过上热门、涨粉成为网红的人趋之若鹜。原本旨在记录和分享生活的软件,无形中折射出人性复杂的底色。
【第二回 网红穷途】
随着投入快手时间的增加,农村网红们的线下生活与快手江湖的边界日益模糊。平台粉丝的涨落得失,真实生活的困窘迷茫,来自两端的压力纠结如绳,任意牵扯一端,都让中间的绳结更加避无可避,压迫着他们的神经。
粉丝是第一生产力
若涨粉慢犹可称作网红们共同的困扰,那么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积累的粉丝,则足以称作毁灭性的打击,形同武林高手内力全失,门下帮众散尽。
刘金在快手上有一百多万粉丝,2016年11月,他发现自己的快手账号被盗了,绑定了其他人的手机号码。他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惶恐当中,不吃不喝,一遍遍刷快手,给那个人发私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求你把号还给我。
刘金(后)和金云(前)在屋内直播 韦文雅/摄 。
粉丝叫他去找当时已经有八百万粉丝的“散打哥网红教父”帮忙,快手上流传说散打哥认识快手的官方人员。刘金在散打哥直播时留言求助,他的粉丝也涌进来,在评论里刷“帮助刘金”,“散打哥帮助一下他”,“把他的号找回来”……散打哥看见,加了刘金微信,问清楚情况。刘金第二天登录快手,发现绑定的陌生号码已经消失了,他赶紧换成自己的号码。又到散打哥的直播间里给他刷礼物,把刚赚到的几千块钱全刷光了。
找回号的刘金仍旧惊魂未定,“网络太可怕了。”一呼百应的快手江湖和他的现实生活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致于刘金再度陷入焦虑,生怕快手这个平台哪天不干了。“没有快手了,那么多粉丝怎么办呢?一直陪着我的粉丝,有的人根本联系不到。”他有三个微信号,全部加满了人。
“享年20岁”和“用生命上热门”的背后
号没了,也许还能通过种种途径找回来,对于搬砖小伟来说,更严重的损失在于自身。
通过在快手上发布在工地的健身视频,24岁的农村搬砖小伟成为了拥有152万粉丝的网红大号。回家乡湖北龙角山村时,搬砖小伟在龙角山上自己搭了片脚手架,作为健身和视频拍摄的场地。经过风吹雨淋,脚手架上锈迹斑斑,配合着背后因为采矿而裸露的山石,看起来和一般的建筑工地别无二致。
小伟架在石块上的四部苹果手机,全部在录制他健身的视频。录好的片段其后将编辑成短视频上传快手。
村庄里到处都是搬砖小伟和孩子们的训练场,大树横出的树枝成为他们的单杠。
3月16日,他爬上龙角山,准备录制新的健身视频。像往常一样,他把手机调到拍摄状态,在石块上架好;脱掉上衣,抽出一长条卫生纸,别进裤腰,任其垂落舞动——他认为这让他看起来会更飘逸,做完这一切后,小伟把双手伸进防滑粉里搓了搓,对着屏幕竖起大拇指,说:“不要怂,就是干!”
以抓着单杠的双臂为支点,小伟的身体在空中灵活又富有弹性地跳跃,他松开单杠,发力旋转,360°后,他抓空了,斜着身子,左腿点在地上,然后整个身体重重压下来。他的左腿骨折了,在地上不自然地扭曲着,小伟把它掰正,打电话叫救护车。
医生给他拍了片子,说要做手术,但小伟想用敷中药的方式保守治疗。没成想他对中药过敏,过敏蔓延到全身,都是红斑点,痒得睡不着觉。小伟不得不躺在床上休养,视频更新中断。因为这次受伤,小伟错失了和其他网红一起拍一部院线电影的机会,原定要上的央视《出彩中国人》和江苏卫视《极限勇士》也不得不推掉。他很沮丧,把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发到快手上,说“所有的梦想和努力此刻全部魂飞湮灭”。
这不是他第一次受伤,2015年下半年他练后空翻失误,差点死掉。妈妈有时劝他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好好工作,他从不听。小伟偶尔会在快手视频里展示自己的伤口,侧腹大片的擦伤,手指严重的皴裂,在视频封面上自嘲“享年20岁”“用生命上热门”。有时看到恶意的评论,问他怎么还没摔死,小伟不回复,心里却憋着一股劲,“我宁愿在单杠上摔死,也不想平庸地度过一生。”
炒作假死,我想涨粉我想红
蛇哥也不愿平庸,他要在快手上出人头地。为了维持粉丝,他连广告都不接,蛇嫂说他“傻了吧唧”,以他的人气,接一条广告能有上千块钱进账。2016年10月,眼看粉丝涨得越来越慢,各种狠活做遍的蛇哥急得失眠,他决定听取朋友的主意,铤而走险,在快手上直播自己“死了”,等围观的人一多,再伺机复活。2016年,正是快手炒作风气最盛的时候,有人用电钻吃玉米绞光头发,有人跨省隔空约架。蛇哥觉得自己并不算出格。
蛇嫂在蛇哥的段子里客串角色,蛇哥团队里的赵旭正在拍摄。除了客串,蛇嫂还会协助拍摄。 韦文雅/摄。
他先是在直播上吃海鲜,吃着吃着突然晕倒,直播中断。第二天,视频更新,蛇嫂跪在墓碑前大哭,碑上刻着“东北蛇哥之墓”,蛇妹抚着墓碑,“哥哥你走好吧,这里交给我们了,你不用再受苦了。”旁边站着蛇哥的几个朋友。
下面的评论里,有看客吐槽:这肯定是一出炒作,哪儿有人会在墓碑上刻网名? 而粉丝表示,还是期待看蛇哥复活。
戏越做越真。几天后,蛇嫂开直播给蛇哥哭丧,播了四十分钟,从头哭到尾,撕心裂肺。蛇哥和他的朋友在另一个房间捧着手机看,也跟着哭。等都哭完了,大家夸蛇嫂:“你这演技太真了,一般人比不了。”但蛇嫂一点不觉得光荣。
她原本不赞成这样炒作。蛇哥告诉她,“这次一定能涨粉,没事儿,你就哭吧。”蛇嫂很多事情都拗不过丈夫,看着他一天天失眠,心一软,又答应了。她想,快手网红没有不炒作的,第一红人MC天佑也炒,“可能人家包装好,没有被人发现”。
为了“假死”的丈夫,蛇嫂四处买道具,坟、墓碑……“放墓碑旁的一盆花就要七十块。”家里已经没钱了,蛇嫂就被撺掇着开直播哭丧,她不会说谎,想到要面对两万人直播,她直发怵,白天火气大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那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崩溃了”。镜头打开,蛇嫂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眉心有道凹痕,那是她十几岁离家打工时,天天以泪洗面留下的,“哇”的一声,蛇嫂顺利哭了出来。
蛇嫂看着蛇哥和大家讨论剧情。蛇嫂说自己常常皱眉, 她十几岁离家打工时,天天以泪洗面,养成了眉头紧锁的习惯。韦文雅/摄。
“假死”的一个月内,蛇哥的粉丝从70几万涨到了137万。期间蛇哥并未完全在快手上消失,他也怕大家真信了,在“假死”三天后发了条段子,告知粉丝自己的“复活”计划。11月15日,蛇哥觉得时候到了,他打开直播,刚露个脸,账号就被官方封禁了。
那个月,央视曝光网红“快手杰哥”涉嫌大凉山假慈善事件,快手官方一次封禁了300名涉嫌炒作的快手大号,其中就包括“东北蛇哥”。
封号之后,蛇哥自认明白了行走快手江湖的法则——“只有正能量的能在快手上生存。” 他找了份保安的工作,等待账号解封的那天。他已经42岁了,夜里辗转难眠,看着自己全身上下的伤,想到这一年来受的苦,137万的粉丝就这样付诸东流,他不甘心,“快手我退不出了,必须玩下去”。
蛇哥去注册了一个新号,叫“东北蛇哥之王者归来”。一切重新开始后,蛇哥察觉到快手江湖里的世态炎凉,“现在没有了粉丝,没有了段位,那帮大网红们看我的态度都不同了,以前回我信息啥的都咔咔的。”蛇哥想做点事情,证明自己东山再起的雄心。
“快手是俗,可是我就希望官方能给每个人一个平等的机会。”他把新号的所有视频都删掉,只留下一个,展示他额上的快手Logo纹身。想起玩快手以前的日子,蛇嫂感到非常怀念。
虚拟世界和现实人生
如果念书不好,又出身于农村,未来的路也许只有出外打工,或者等攒了钱做小本生意。二狗长于城中村,蛇哥长于县级城市,刘金长于农村。曾经的他们或沉湎于黑网吧,或因打架闹事离家出走,早早辍学。闯荡社会,在社会里起起伏伏,然后他们干着工资低廉的工作,社会地位低下,生活也没有得到多大改善。
然后,他们成了网红。他们发现,快手可以让金钱、成就感、和存在感合三为一。快手江湖之下,媚俗与超越并存的农民网红故事,还在继续。虚拟世界的一呼百应和真实世界的自我落差,纠缠着他们,难分难舍。可网红之路并不会顺遂,当有朝一日,他们被迫从快手江湖中抽离,“自虐”和“炒作”得到的成就感将荡然无存,现实世界残酷的一面将会被无限放大。
(看看新闻Knews特约记者:张子怡 章雅琴 曾映辉 林婷婷 韦文雅 洪志荣 记者:赖瑗 编辑: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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